第50章 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
沈沅槿着一袭绯色华服, 束高髻,簪步摇,虽以帷帽遮面, 却难掩通身的清贵气质;那牙婆是人精一般的存在,一眼便瞧出她必是不缺银钱使的主儿,当即满脸堆笑地请人去安静的雅间里说话。
“不知女郎亲自前来,所为何事?”牙婆将人让到圈椅上坐定了, 开门见山地问。
沈沅槿也不与那牙婆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出心中所想:“妾欲办一张假户籍,可有法子办成?”
赵国对于户籍的管理十分严格, 又岂是那样容易造假的;且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 自然管得更严, 几乎每年都会查出一批无户籍或是使用了假户籍落脚的人。
牙婆想到此处,不免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 拧眉问:“娘子不是长安人氏?”
沈沅槿在长安住了数年,然而说话时的腔调还是保留了一些汴州的特点,那牙婆乃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即便沈沅槿说得是字正腔圆的京中官话,她仍是能听出沈沅槿并非长安人氏。
“妾的确不是在京中长大。”沈沅槿大方承认。
牙婆闻听此言,几乎都要肯定她是欲要办一张长安的户籍, 就在牙婆欲要张口拒绝时,又听沈沅槿道:“不过妾此番前来,并非是为着办长安的户籍,而是想要办别处的。”
只要不是长安户籍都还好说。牙婆观她发上步摇是用赤金制成的, 就连其上的流苏都是用得珍珠和宝石,即便不是京中人氏, 想来也是出自迁居长安的富贾之家,因问道:“不知娘子口中的别处是...?”
沈沅槿从容不迫地道:“不消何处,横竖只要离长安远些即可。”
牙婆眸光微沈,思量片刻,随即缓缓张口:“若是要扬州等地的,自然会贵些;寻常的县城,价钱要略低些。我只怕娘子觉得为难,并不敢直接报价。”
沈沅槿看向牙婆,“老媪但说无妨。”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牙婆又是一阵沈默,半晌后朝她伸出八根手指头,轻轻道出“扬州”二字。
沈沅槿不难料想到,那必定不会是八贯钱,“八十贯?”
牙婆闻言,当即点了点头。
“那各州下辖的县呢?”沈沅槿追问道。
牙婆减去一根手指。
一张州里的户籍便要八十贯钱,足够长安周边的五口之家生活四年,的确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她这会子还身在汴州的沈府,怕是连八贯钱都拿不出。
“妾知了,劳烦您耽搁事与我说这好一阵子话,若有需要,我会再来。”沈沅槿自钱袋中抓一把铜钱搁在桌上,莞尔一笑道:“这些钱就当是我请您吃茶的钱了。”
沈沅槿说完,起身与那牙婆屈膝施一礼,转身离开。
钱袋里还有半袋铜钱未用完,沈沅槿留好雇车回去的钱,往集市上去买旁的东西。
当日归至家中,天边的乌金已有西沈之意;正房内,辞楹执起茶壶,倒一盏热茶端给沈沅槿解渴,而后又将三本账册递给她,“这是账房的柳五娘才刚送来的,偏巧那时候娘子不在屋里,我便先收下了。”
沈沅槿嗯一声,擡手接了过来 ,随意翻开几页,发现每一页的右下角都有批注,或注明无误,或写明何处有误,可谓细致入微。
“她可有说什么?”沈沅槿一面问,一面走到书案前,拿起算盘开始逐页核对。
辞楹跟随她走到书案前,静立在她身边看她拨动串珠,答话道:“五娘说,这月入账的钱是上月的两倍不止,大抵都是多在娘子新推出的那几款春裙上。”
说起今年的新款,沈沅槿便又想起新收的学徒刘蕓和高怡蕙来,好奇她们裁剪学习得怎么样了,于是又问:“明日随我去东市的铺子一趟可好?”
辞楹素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沈沅槿外出没有带她,她这会儿心里和身上正不舒坦呢,听沈沅槿相邀,当即喜上眉梢,点头应下。
这一日,除开用晚膳外,沈沅槿的左手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算盘,至月上中天,她还未算完,忽觉腹下一阵隐隐的抽痛,不大舒服,不得不暂且搁下帐册,去衣柜里寻来月事带,匆匆去更衣室里换上。
沈沅槿自更衣室内出来,自个儿舀水净了手,又往厨房里去寻热水泡干姜砂糖水。
那干姜砂糖水实际上有无用处暂且不论但因喝下去后胃里暖暖的,身上也能暖和些,是以每次的头一天,沈沅槿都会喝上一碗。
她这厢端碗进屋,姜味飘到辞楹鼻息里,辞楹知她是来月事了,连忙起身,进前端过沈沅槿手里的碗,另只手牵住她往罗汉床上坐好,温声细语地道:“我去取个汤媪给娘子暖暖肚子。”
辞楹说完话,擡腿奔出门去,在水房里往汤媪里灌了好些烧滚的沸水进去,拧好盖子,再用布仔细包好,提回屋里,送到沈沅槿的手上。
“谢谢你,辞楹。”沈沅槿习惯了与人道谢,即便她与辞楹很是亲密,每每还是会同她道声谢。
辞楹抿唇一笑,学着她曾说过的话嗔她,“什么谢不谢的,怎的这般客气起来。”
沈沅槿见状,便也顺着辞楹的话言笑起来:“这原是我从前说惯了,并非有意要与你生分,难为你大人有大量了。”
二人说着话,辞楹想起她方才说明日要去东市的铺子里瞧瞧,偏她的月事就在这时候来了,免不了要推上一日两日的。
辞楹将那只盛着砂糖水的碗往沈沅槿跟前推了推,示意她趁热喝下,“娘子且好生养着,莫要太过操劳,这账本和铺子,过两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沅槿重又端起碗,笑着道了句“好”,垂首去饮碗里的姜糖水。
窗外夜色渐深,沈沅槿洗漱一番,用没热水泡脚,抱着温暖的烫媪躺进被窝里睡下。
时值三月一日,正是阳春时节,天已不算冷了,沈沅槿因胃寒,又是小日子,少不得盖得厚实些,不消半个时辰便闷出一身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的细汗来。
小腹里像是有一柄小刀在缓慢搅动,沈沅槿睡得不甚安稳,总是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挨到子时过后,那痛感减退,方觉好睡了些。
明州。
一座四进的宅院内,十数名黑衣死士施展轻功,跃过高墙。
矮榻上,陆镇蜷身屈膝而卧,睡眠极浅。
晚风吹在隔扇上,发出细碎声响,某一瞬,窗台被人撬开,一道精瘦高挑的身影潜入其内,哐一声,短刀应声出鞘,朝着床上拱起的位置狠刺过去。
阻力太轻,刺进去的太过容易,蒙着面的黑衣死士顿时觉出不对,急忙伸手掀开被子,定睛一瞧,床上躺着的哪里是什么活人,分明是具干草制成的假人。
黑衣死士心下一紧,急急回身,在陆镇执剑刺来的前一刻,提刀奋力去挡。
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当即迸发出来,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洪亮。
那死士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终究不敌身经百战丶杀人无数的陆镇,臂力更无法与陆镇相提比论,不出十招便已处在下风。
田茂那处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正和另一名黑衣死士厮杀在一处。
正房外,陆镇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相继赶来,两波人兵戎相见,打斗声此起彼伏。
陆镇无心恋战,故意卖对方一个破绽,趁他聚力下狠手挥来一刀时,双手持剑护在身前,施展内力,用了七分的力道生生劈断死士手里的刀,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人重重一脚踹飞出去。
那些死士显是冲着陆镇和田茂而来,陆镇还未及上前补刀,又有两人冲他而来。
陆镇面上不见半分慌乱,三两个箭步上前,对着地上的死士一剑封喉,再以迅雷之势回身,以那带血的长剑稳稳抵挡住身后袭来的两个死士。
“殿下!”陆镇的暗卫在这时林寂拼杀进来,欲来助他。
陆镇眼尾的馀光瞥见他的身影,启唇扬声道:“区区两人,孤应付得来,速去田指挥使处相助。”
林寂登时道声是,还未退出门去,忽听里间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顷刻间又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鲜血喷涌而出。
一番厮杀下来,陆镇的剑上和衣上皆沾了不少殷红的血,另一人眼看昔日的同伴痛失一臂,怒意盖过了陆镇带给他的惊吓和震慑,连着数刀刺向陆镇。
失了右臂的死士趁他二人颤斗之际,忍着剧痛去拿落在地上的武器,陆镇馀光瞥见,一个闪身上前,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脏,一击毙命。
陆镇接连斩杀两人,非但不觉半分疲累,反渐渐找到些战场上的状态,像是杀红了眼,精神饱满地主动迎上仅存的那一人挥来的杀招,轻松抵挡,仅在数十息后,将其斩于剑下。
主屋外,田茂和林寂等人正与那些黑衣死士拼杀,陆镇满身杀气地从屋内冲将出来,提剑直取紧盯田茂不放的死士而去,三两下逼得人左右躲闪,刀法渐乱。
房屋四下皆于天黑前用水浇湿,自然难以点燃,加之陆镇早料到周瞻等人会派人行刺,侍卫们潜藏在各处,皆穿了厚重的护甲,那些死士眼见点不着火,一时心急,难免弄出旁的动静,侍卫们便闻声沓来。
短短半刻钟后,黑衣死士几乎尽数倒地。
陆镇迅如雷电地挑开林寂的剑,留下了最后一人的性命,板着脸沈声吩咐道:“堵住他的嘴。”
田茂在两殿司当差多年,平素里探查隐秘之事时见多了意欲咬舌自尽的人,是以赶在陆镇吩咐前,他便已经从撩起衣袍撕下一角,将那团衣料在死士的口中塞了个严实。
翌日,田茂遇刺重伤之事传至府外。
彭博丶贾贤和李监军等一众明州的官员前来探望,观他面色苍白,腰上和臂上都缠着带血的纱布,好言留他在明州养病几日。
田茂假意听从,彭博那厢又以保护他的安全为由,欲留明州城中的士兵守在府外,围在他身边犹如众星拱月的明州官员们纷纷应声附和,大有以为你好的借口变相逼迫田茂答应之势。
名为护卫,实为软禁。田茂又岂不知彭博等人打得是什么算盘,抚着心口就要拒绝,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一小厮打断,“禀指挥使,几位明公,淮南节度使沈公到。”
沈潭年方三十,当年老节度使故去,他能顺利继任,陆镇父子出力不少,沈潭感念恩德,素来衷心于他父子,去岁陆渊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沈潭是头一个响应的,且不远千里送去粮食补给。
屋外传来门轴转动的声响,众人循声看去,沈潭迈着沈稳的四方步进门,环顾四下,只见明州官员俱在,独不见陆镇,拧眉问道:“某听闻太子殿下微服造访明州,特来拜见护卫。不知殿下何在?”
“沈节使,孤在此。”一道雄厚而又磁性的男声传入众人耳中,无需动怒,便能威严自显。
陆镇已然褪下侍卫所着的衣衫,着一袭玄色的翻领长袍,以镶嵌珠玉的赤金冠束发,腰悬玉契和金鱼符,通身的威仪和贵气。
那日在彭博府上伪装所绘的粗眉丶乌紫唇和黑黄脸亦被洗去,露出原本是麦色皮肤丶五官硬朗的一张脸,但见其上生着剑眉星目,高挺鼻梁,浅绯薄唇,端的是丰神俊朗,龙章凤质。
在场之人,除田茂和彭博等人毫不意外,其馀人等皆是惊愕地看向门框处的来人,心思各异。
李长史曾在京中为官,对陆镇腰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最为熟悉,他最先反应过来,忙不叠跪地下拜,引得众人也跟着下跪,异口同声地道:“卑下见过太子殿下,沈节度使,殿下万福,沈节度使万福。”
陆镇不紧不慢地让众人起身,而后迈开大步径直走向罗汉床边,弯膝坐下,双眸直勾勾地落于站在一处的彭博和贾贤身上。
“昨夜有二十馀人行刺,田指挥使身负重伤,孤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中亦不乏负伤者,孤特意留下一活口,从他嘴里问出了背后指使之人,乃是明州主政的彭博和市舶司使贾贤,此乃他的认罪文书,画了押的。”
此间除陆镇外,权位和官职最大的便是沈潭,彭博和贾贤虽着急,到底在明州从政多年,仍是极力保持着镇静,只能像众人一样静观沈潭双手自陆镇手里接过那文书,仔细阅览过后,越过他二人,送给李长史。
李长史亦是市舶税的受益者,多年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曾上报朝廷,却从未想过做出冒犯天家的事,更遑论行刺于太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他不过贪财了些,还不至于为了掩盖贪墨的罪行如此疯魔。
他二人竟胆大妄为但行刺太子和朝廷命官。李监军看着那白纸黑字,鲜红的手印,登时惊出一身的冷汗,万望此事千万莫要牵连到他身上才是。
一边的李长史则是佯装镇定地将文书传给身侧的人,心里开始默念起各路神佛来,期盼他们能保佑他。
半刻钟后,文书重又回到沈潭手中。
沈潭眼神讨过陆镇示下好,朝着彭博和贾贤冷冷发问:“二位明公还有何话要说?”
贾贤那厢倒还算相对冷静,彭博则是跪倒在地,颤巍巍地为自己和贾贤辩解,“殿下明鉴,卑下焉能驱使死士,定时那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于卑下和市舶使。”
“死士?”陆镇冷笑一声,沈着声调发问:“彭刺史如何知道那些人是死士?这两个字,孤可是一字未提。”
彭博顿感说错了话,不禁心下大骇,立时惊惧得出了一头的细汗,强行替自己描补,解释方才的话:“卑下,卑下只是猜测,殿下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皆是千挑万选,寻常刺客又岂能近得殿下和指挥使的身。”
“孤未想到,彭刺史不但极会逢迎,竟还如此能言善辩,这桩事你不认,那这账册上的数目,你与市舶使应还认得一些吧。”
陆镇说完,偏头递给身侧侍从一个眼色,不多时便有人手拿账册踱步进来,朗声念起账目上的数字。
在场的明州官员大多都变了脸色,转运使和司马在那话音落下之际,便又双膝跪地,直言他二人早已发觉彭博和贾贤互相勾结,侵吞市舶税,暗自提高舶来品抽分比例做假账,乃是迫于彭贾的淫威方一直隐忍不发,又言彭贾在私下里与节度使周瞻来往颇为密切,此事约莫也离不开周节度的授意和支持。
明州官员哗然,那等与彭贾二人有所牵连的心内惧怕不已,而那遭受打压,取来与贾贤二人不合的则是暗暗得意,保持中立的则希望自己不要被此事牵连上一星半点。
“圣人命孤微服查访明州市舶税一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孤自有权处置。”陆镇幽深的目光自彭博和贾贤身上淡淡扫过,忽地扬起声调:“来人,速将彭博和贾贤拿下!”
如今沈潭领兵前来,他手下的明州兵自是不敌淮南军。彭博只得认命,由人扣押。
陆镇暂领淮南军将刺史府和市舶司团团围住,待查明彭贾二人与周瞻勾结的罪证后,重又前往越州。
他与沈潭方至节度使府外,就听府内哭声一片,周瞻竟于今晨被府上婢女发现死于内室,书案上留有遗书,乃是畏罪自尽。
明州城中设有周瞻的眼线,他必是知道自己此番逃不过了,故此选择自行了断。
陆镇神情微凝,并不认为周瞻会服毒自尽,全然是为着逃避罪责,大抵是还有旁的人希望他去死。
依大赵律,谋反者抄家,处斩刑,父丶十五岁上亲子处绞刑,不满十五者,流放崖州。周瞻的耶娘俱早亡,幼子年方十三,一但谋反罪定,长子和次子必将殒命,或许是为了这根独苗,他才会甘愿一人赴死。
陆镇上前看过周瞻的尸身,亲眼确认他已断气,田茂匆匆从王监军那处过来,道是王监军昨夜自缢而亡,人早凉透了。
监军原是为着制衡和监督节度使所设,乃是由朝廷派出,周瞻既能让王监军为他所用,想来那背后支持周瞻之人,绝非朝中闲人,必定身居高位。
节度使周瞻与王监军俱死,一时半会儿间,怕是难以挖出那幕后之人。
陆镇在越州逗留三日,处理好相关事宜,押送彭博和贾贤等涉案人前往杭州登船之日,谢煜已带着原账册返回长安,上呈至御前。
私自屯兵无疑会触犯帝王的忌讳,陆渊虽广施仁政,却非良善之辈,岂能容忍,当即宣御史台丶刑部和大理寺重臣前往紫宸殿觐见,共商此事。
十日后,船只在潼关的渡口靠岸,又两日,车马抵达长安。
陆镇先往紫宸殿讨陆渊口谕,后亲自将彭博等人送至大理狱,探过大理寺卿的口风和圣人对此案的态度,出了大理寺,按辔上马,并未返回东宫,而是望别院的方向而去。
别院内,姜川清闲了多日,常往自家跑,今日晌午自家中返回后,因昨夜照顾家里女娃受了些累,这会子正优哉游哉地窝在藤椅上吹风睡觉,还未眯着,就见一小厮小跑着进来,传话道:“殿下回来了!”
姜川耳听得此言,险些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忙擡手掐自己的手背一把,感觉到痛意后,方能确认这不是梦。
“速速命人备热水,殿下必定是回来沐浴的。”姜川这会子也不知自己如何就想到了沐浴这厢事上,莫名吩咐出这样一句话。
那两个小厮着急忙慌地唤来两个婢女去烧热水。幸而那缸里的水都是昨天才打来的,尚还馀下很多,无需现去另打。
姜川打发人去烹陆镇素日里常饮的顾渚紫笋,又叫去房里准备殿下穿的里衣和常服。
院里众人忙作一团,陆镇已信步行至院外,跨过院门,姜川忙不叠奔上前,满脸堆笑:“奴恭贺殿下平安归来,殿下一路辛苦了。”
陆镇仅仅瞥他一眼,便叫备水。
姜川恭敬答话:“奴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并未事先备好热水。水还在炉上烧着,约莫还要一会子。”
“无需热水。”陆镇大半日都在东奔西跑,忙碌多时,出了一身的汗,且他急于去见心上思念多日的女郎,哪里还有闲心等炉上的水烧沸,“也不必倒在浴桶里,装上两大桶凉的送去浴房就好。”
姜川听陆镇说起过他在军中的事,便是大冷的天也能用冷水洗漱冲澡,时值阳春三月,又是下晌,太阳大,约莫无甚大的妨碍。
炉上的四壶水才烧了半热,姜川先打进桶里,空出的再用凉水填满,与小厮一道提进浴房,搁在屏风后。
陆镇叫姜川在浴房外守着,兀自脱衣,舀水,洗发,擦澡豆,再用水洗净,洗到某一处时,忍不住放纵数十息,缓缓闭了眼,满脑子里能想到的独有一人。
若非怕她嫌他,当真不想巴巴跑来这里沐浴。陆镇并未过分沈溺于快意里,克制着自那欲中剥离出来,再用巾子裹住滴水的发,擦干身上水渍,三两下穿好里衣,披了外袍自浴房而出。
彼时,姜川就勤勤恳恳地守在门外,好容易陆镇出来,十分周到地将那盛有巾帕的托盘呈至陆镇跟前。
陆镇将其取来,换下那条早已被湿透的巾子,自行擦发。
些许零落的水珠顺着脖颈没入衣襟底下,微微的痒,像极了某些时刻沾湿胸膛的汗珠。陆镇坐在床边,晒着午后的暖阳,足足用了三条巾子放勉强擦到半干。
姜川双手奉茶给他,偷摸打量他,压低声试探性地问:“殿下今夜可要宿在别院?”
陆镇接茶的动作随之一顿,沈默良久后,到底还是接了那盏茶过来,面上气定神闲地道:“孤待会要外去一趟,让人将屋里布置得好看些,再带她们离远些。”
布置得好看些,如何才算好看?
姜川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这样的要求,不禁泛起难来。偏陆镇从来都是不容人拒绝和质疑的主儿,姜川便是心有疑惑,这会子在他面前也不得不点头应下。
陆镇用了极大的耐心等待头发在太阳底下晾干,待姜川寻来婢女替他束好发后,天边的火珠已有西斜之意。
府门外,小厮自马厩中牵了高头大马出来,陆镇跃上马背,疾驰至常乐坊,拐进巷子。
头一回,陆镇出现在沈沅槿的宅院前,没有选择翻墙,而是规规矩矩地叩响了院门。
隔门问话的人是赵伍。
陆镇极力克制住破门而入的冲动,道出的话语里是藏不住的霸道和偏执,“进去告诉沈娘子,要么她自己出来,要么某闯进去。”
他说话时的气势太足,赵伍不由自主地被他震慑住,透过门缝偷偷看他,登时想起那日夜里被他打昏的情状,吓得心神俱颤,忙去正房门外回明了他的话。
他竟回来了。沈沅槿惊讶之馀,亦有几分慌乱和烦忧,为免他来此间发疯,只得缓缓起身,忐忑不安地朝屋外走。
“娘子。”辞楹忧心忡忡地唤她一声。
沈沅槿脚步微顿,回首看她,悉心嘱咐:“无妨,他为着的无非那事,若我外出,今夜不必等我回来。”
辞楹无奈点头,放下手里针线,下塌穿鞋,送她出门。
短短小半刻钟,陆镇却觉得仿佛有数个时辰那样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足够他煎熬,他亦不知自己哪来那样多的耐心,竟能老老实实地等她慢吞吞地从门后出来。
沈沅槿颤巍巍地推开门,在见到陆镇的那一瞬,忍着对他的惧意和厌恶,嗫嚅着翕张唇瓣:“殿...”
下一个字还未成调,陆镇便已倾身朝她挥出结实强壮的长臂,勾住她的腰肢,稍稍用些蛮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带到马背上。
脸部朝下地横在马背上,着实不大舒服,沈沅槿气得狠了,刚要开口骂他发疯,又觉身下一空,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陆镇便已助着她调整好姿势,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孤想你了。”陆镇宽厚的胸膛紧紧贴住沈沅槿的后背,两手圈住她的腰肢握起缰绳,“很想很想。”
沈沅槿感觉到他的下巴又凑近了些,温热的唇几乎贴到她的耳上,极尽暧昧的一句话砸进她的耳里:“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