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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娘子莫不是还想尝一尝下狱的滋味

晨间凉爽的清风吹动卫延的衣摆, 初听到陆镇的这个命令之时,不禁有一瞬间的楞神,心中暗道:殿下此行该带上的人是从前贴身伺候他的姜川才对。

眉县。

看守城门的郎君尽职地拦下陆镇一行人, 欲要查看过所。

陆镇心急如焚,无心与那城门郎多言,直接亮出悬在蹀躞带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在他跪地行礼前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声张, 张口问他距离此间最近的医馆位置。

城门郎毕恭毕敬地给陆镇指明了去医馆的大路,还未及向他问声安,陆镇便已催马前行, 扬尘而去。

小半刻钟后, 陆镇勒停战马, 抱着沈沅槿步入医馆内,找来馆里最好的医工。

干净整洁的诊疗房内,陆镇忧心忡忡地看着中年医工为沈沅槿的伤口止血。

那医工为沈沅槿擦洗伤口时, 刺骨的痛意疼得她眼圈发红,眼眶氤氲。

坐在一旁的陆镇看不过去,起身坐到她沈沅槿, 大掌握住她的手,意在让她掐他的手分散些注意力,以减轻她的痛楚。

沈沅槿方才流了不少血, 更兼一路奔波劳累,那里还有多馀的力气去掐陆镇,这会子就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默默别过头自己忍痛。

医工仔细清理完沈沅槿的伤口, 又用细软的纱布将其包扎好,取来纸笔开了消炎镇痛的方子, 递给陆镇去外边的柜台处抓药。

“幸而伤口不深,未伤及动脉,否则染红的便不止衣襟了,也挺不了这好些时候。”

医工说完,陆镇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这才落了地,当下长出一口气后,破天荒地与人道声谢,伸手接过那张方子递给身侧的侍从,令他去取药,他则小心翼翼地抱起躺在榻上虚弱无力的沈沅槿。

沈沅槿伤口处抹了药,缓过来许多,已不似方才那般刺痛难受,手上也渐渐恢覆了一些气力,轻轻攀住陆镇的膀子维持身体重心的平衡。

医工的话尚还回荡在脑海中,陆镇后知后觉得回过味来,旋即敛目沈眸,紧紧俯视着怀里的沈沅槿,意味深长地问她道:“沅娘是收着力道划伤脖子,你其实,一早就算准了孤会心软对不对?”

沈沅槿闻言,不紧不慢地微擡起一双清眸,神情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明知故问:“那么敢问殿下,我这是算准了吗?”

陆镇简直要被她的这句话给气笑,冷冷收回视线平视前方,一字一句地立下誓言:“从今往后,孤不会再信你嘴里的半个字,你休想再骗孤。”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无论陆镇认或不认,是直面抑或逃避,传达出来的意思表示并无太大分别。

沈沅槿身心俱疲,没再去搭理陆镇道出的话,而是静默无声地合上双眼,休息养神。

陆镇已然不在乎沈沅槿对他的态度,打横抱起她稳步踱出诊疗间,将方子拿与药柜前的药童抓药,吩咐侍从付钱。

待药童配好药,拿黄纸包了,再将涂抹的药膏一并包进去,交给陆镇的侍从,卫延那厢也已驾着马车赶到此地。

陆镇没有片刻停留,抱沈沅槿上车,让去近处的宽敞客舍内稍作休整,又命人熬药喂沈沅槿吃下。

当日在城中用过午膳,稍作休整后,方启程走官道返回周至县。

因沈沅槿伤口未愈,每日都需吃药换药,陆镇一行人来时仅用了不到一日,回到长安则是足足用了两日半的时间。

这期间,他二人心里皆存着火气,并不怎么同对方说话,是以马车内大多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的;因陆镇每日都会亲自给沈沅槿换药,监督她吃药,卫延等人便极有眼色地没有过问和提及任何有关于沈沅槿的事。

太子连着三日对外称病,不见人,不早朝,不理事,加之选妃那日上晌,诸位贵女连他面都未见着,京中的权贵圈里免不了又是好一阵子的流言蜚语。

别院。

姜川因为沈沅槿出逃一事而担惊受怕,已有三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熬到这日午后,眼皮沈重得厉害,便去榻上浅眠。

他方睡下不多时,忽被外头一道略显急促的拍门声吵醒瞌睡。

“郎君,殿下归来了。”进来传话的乃是二门外的小厮。

姜川迷迷糊糊地闻听此言,顿时清醒过来,睡意全无,整个人跟鲤鱼打挺似的自榻上站起身来,失了慌张地整理好衣衫,忙不叠快步走出门来。

“殿下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与沈娘子一道回来的?”姜川问出眼下于他而言最为紧要的问题,毕竟这将关乎到他待会儿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情绪去迎接陆镇的到来。

那小厮拿袖子擦去额上的细汗,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殿下是抱着沈娘子进府的。”

福生无量天尊。殿下总算是将沈娘子给追了回来,他们这些池鱼的性命暂时可保了。

姜川默默在心里将能想起的神官通通拜了一遍,接着脚下生风地朝上房走去,将将赶在陆镇来到正房前赶到阶下,静候他与沈沅槿的到来。

陆镇甫一踏进院门,姜川就瞧出他的脸色不大好,约莫是怒火未消;沈娘子的面上亦是一副死气沈沈丶闷闷不乐的样子...

两人间的气氛太过压抑沈闷,姜川紧张到手心发汗,只能佯装镇定,恭敬地朝人屈膝行礼:“殿下,沈娘子。”

“速去将偏房的瓷具丶尖锐物统统换掉,屋内不许出现一切可能伤到人东西,若她身上有半分损伤,孤决不轻饶。”陆镇一面沈声下达命令,一面拾阶而上,他这会子没什么耐心地一脚踹开偏房的门,抱着沈沅槿大步往里进。

陆镇的这番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姜川知道,他的面上越是表现得平静如水,内里就越是惊涛骇浪。

姜川笃定,沈娘子此番出逃,殿下胸中的怒火断然不会轻易平息,这往后的日子,沈娘子怕是还有得熬。

但愿沈娘子经此一事,能够早日变得安分守己,安生过日子,也好少吃些苦头。

姜川想到此处,暗暗叹口气,张口唤来琼芳和岚翠,吩咐她们撤去屋里的一应危险物件,就连银针发簪这样的小物件也不忘交代她们一并取走。

陆镇将沈沅槿放到里间的床上,不发一言地退回外间,待瞧见岚翠和琼芳后,下令除解手沐浴外,不许沈沅槿踏出房门一步,不许与她说话,用膳也只能一个人在屋里。

“下晌会有太医过来替她诊治,在她伤好前,定要让她好好吃药擦药。”陆镇交代完琼芳,头也不回地踱出门去,离了别院。

姜川立在檐下目送陆镇负手离开,万分感激他没有追究自己和那七名暗卫的疏忽大意,心内的重压卸下后,专心于工作,依照陆镇的叮嘱又调来一波人守在上房附近。

屋内的尖锐物和瓷器用具很快便被收拾一空,吃茶喝水用的碗盏亦换成了木质的,就连案上的铜镜丶妆奁等物也被撤走。

沈沅槿目光落在桌角上包裹着的厚实绸布,顿时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被人困在囚笼里的鸟雀,就连生死都不能由她自己掌控...

好在辞楹和萦尘逃了出去,没有同她一起落到这座死气沈沈的牢笼里,她们的人生还有诸多希望。

此时此刻,沈沅槿心中祈愿的事,唯有她们能平安抵达沙州。

沈沅槿在心里默默祈祷一阵,眼皮越发沈重起来,横竖她被关在这里也无事可做,索性褪去身上的外衫,穿着里衣躺进被窝里睡觉,放空自己的大脑不去想任何事。

这边,陆镇打马回宫,他还未及踏足少阳院的范围,便有黄门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地奔到他面前,神情急切:“禀殿下,圣上这两日约莫每日都要派三拨人前来询问殿下是否回宫,约莫是有要事等着殿下前去面见呢。”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手握兵权丶年亲力壮的太子,哪个有了年纪的老皇帝会不忌惮。此番他私自调动太子亲兵追出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老匹夫定是要向他兴师问罪的。

陆镇看清那黄门的样子,不知他叫什么,只依稀想起他好似是张内侍的爱徒;陆镇转瞬调转马头,嘴里撂下一句“孤知了”,径直望紫宸殿而去。

外殿的书房内,陆渊手持朱笔批阅奏折,不知是何地的刺史奏了何事,看得他眉头直皱,批覆的笔力更添一丝躁意。

陆渊忍着火气批完这张折子,猛地搁下狼毫,擡手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

正这时,殿门外侍立的内侍隔着门传话,道是太子前来求见。

堂堂一国储君,想要什么容色身段的女人没有,竟为了一个已非完璧的妇人动用亲兵,就连太子妃也顾不得选了...

他从前竟未发觉,他的这位长子竟还是个世所罕见的情种。陆渊想到此处,只觉好气又好笑,停下按压额头的动作,令那内侍请人进殿。

内侍轻轻推开殿门,随后退到一旁,请陆镇入内。

陆镇信步迈进殿中,站定后漫不经心地朝着陆渊施了一礼,“阿耶。”

陆渊闻声擡眸,凌厉的眸光落至陆镇身上,眼底含着愠怒,板着脸令他跪下,拧眉沈声喝问:“太子在择妃之日私自调遣亲兵奔出城去,眼里可还有朕这位阿耶?”

帝王的话音落下之后,陆镇只是从容不迫地掀开衣袍的一间,面对着陆渊直勾勾地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立体的五官上无半分惊惧和追悔之色,张唇不卑不亢地道:“那日事发突然,情况紧急,未能提前过来亲口知会阿耶一声,还望阿耶海涵。”

不成器的孽障,他做下这等强拆夫妻丶霸人身子的丑事,逼得人逃出城去,竟还有脸说是紧急之事。

陆渊气得脖子涨红,倏地自禅椅上立起身来到陆镇跟前,凤目里似要迸出火来:“大郎口中的情况紧急,竟是指沈氏女离京一事吗?你莫要忘了,她曾是你的侄媳!”

“沈氏女?”陆镇轻嗤一声,望向陆渊的眉眼冷了几分,当即反唇相讥:“阿耶的丽妃莫不是沈氏女?她在入王府前,难道不是二嫁之身?于此厢事上,阿耶与我并无分别。”

“逆子!”陆渊似是被陆镇戳中了他的痛处,瞬间变得暴跳如雷,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哽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道出这么两个字来。

陆镇耐着性子听他骂完,只面不改色地继续跪着,以退为进,幽幽启唇道:“阿耶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不妨趁着这档口一并说出来,儿子定会洗耳恭听。”

若再说下去,倒显得像是他这位做阿耶的在忌惮亲子的权势,借由此事发泄不满似的。

陆渊强忍着怒火坐回龙椅上,终是选择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皱眉道:“起来吧,将事情善后得妥当些,万不可落人口实。丽妃宫里,朕不希望有半点风言风语透进去。”

“我省得,谢阿耶体谅。”陆镇依言起身,抱拳又行一礼,而后一路疾行出了紫宸殿,亲自去到太医署请他用惯的心腹王太医出宫为沈沅槿诊治。

当天下晌,王太医仔细看过沈沅槿脖子处的伤口,改进了先前那医工开的方子,取出一罐新的药膏给她用。

一晃数日过去,因每日都有人监督沈沅槿用药,是以她脖子上的伤口逐渐结了痂,形成一道细长的红痕。

屋里没有镜子,沈沅槿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了,那道伤的样子,她亦不曾见过。

被关在这里的头两三天,她还能通过睡觉来缓解无趣和无人说话的寂寥感,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她只能掐着手指数着头发丝勉强度过;待熬到第六日,整个人对于时间的感知都逐渐变得迟钝起来,每日不知自己是睡的时间久,还是醒着傻坐发呆的时间久,这种笼中囚徒般的生活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唯有在看到琼芳和岚翠二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丝活人气,感觉到她还是一个人,而非木石死物。

梅雨季将至,城中的天气越发湿热起来,沈沅槿这处没有盘发的发簪,是以每日洗漱梳发过后,她的满头青丝便会被此间的媪妇仅用一条短小的发带绑住,整把披在后背。

每当那媪妇走后,她都会在月牙凳上一个人枯坐好半晌,要么就是蜷身在罗汉床上,用手指沾水在小几上胡乱写字。

午夜梦回间,沈沅槿也会陷入沈沈的梦境,梦到她与辞楹丶萦尘在月牙泉边闲步赏景,在石窟里观赏供养人壁画,在鸣沙山上凝望满天星河...

那些场景,都是她生活在现代时,曾经亲眼见到过的。

偶有一日,沈沅槿甚至还在梦中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陆昀;即便只是在梦境里,他待她还是那样地温柔体贴,悉心地为她簪花描眉,研墨洗笔,陪她逗猫串花,游玩采风。

倘若没有陆镇,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也不会被困于此,不得自由。

她好恨。沈沅槿几乎是红着眼自梦中醒来,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垂下头崩溃大哭。

彼时天还未亮,岚翠自更衣室出来,打窗下路过,听见沈沅槿的抽泣声,不由眉头一蹙,很想进去瞧一瞧她,可钥匙并不在她手里,姜郎君也曾亲口交代过此间众人,不许同她说无关的闲话。

岚翠做不到当作没听见,怕她做什么傻事,安静地立在窗边听了好一会儿,直到掌事的媪妇起身出房,里头的哭声方渐渐停歇。

沈沅槿来到门框处扣门,告知屋外的人她要去更衣室解手。

岚翠忙走到门边朝内答话:“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寻李媪取钥匙。”

“嗯。”沈沅槿似乎渐渐习惯了不说话的生活,每每张口,都跟惜字如金似的。

不多时,岚翠取来钥匙,开了门上的锁,放沈沅槿出屋解手。

沈沅槿面容憔悴地缓步而出,就见李媪站在岚翠身后,随岚翠一道跟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她。

陆镇为了困住她还真是煞费苦心,院里院外各一拨人,各府门处必定也增派了人手。她是什么神通广大丶能够上天入地的能人异士不成,值当他费这样大的功夫。

沈沅槿自嘲般地想了想,勉强加快步伐朝更衣室去。

岚翠暗暗凝眸打量沈沅槿,观她身形消瘦,行动间似弱柳扶风,活像一盏骨架单薄的美人灯,似乎一场狂风骤雨便足以毁去她。

殿下那样的身量体格,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大半边腰,若是强迫娘子行那事...光是想想就怪让人心惊胆寒的。

岚翠不忍再往下深想,赶忙打住纷乱的思绪,耐心等待沈沅槿出来后,搀扶她回房。

至早膳时分,沈沅槿依旧只用了小半碗甜粥和半个豆腐包,午膳稍微好些,用了半碗饭,晚膳则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大抵是有些食欲不振。

岚翠忧心忡忡地同姜川说过几回,姜川听后,也曾命人出府请医工前来瞧过,医工开了补气固本的方子,姜川叫人每日煎药给沈沅槿腹下,奈何收效甚微。

约莫那汤药的苦味苦到了心窝子里,娘子愈发不爱吃东西,也不爱表露自己的情绪,都快不成活人样了。岚翠得看越发揪心,每日都会仔细留心沈沅槿的状态。

似这般熬油的日子又过了几日,沈沅槿伤口处结起的血痂开始掉落,露出内里新长出的粉肉和稍稍凸起的疤痕。

姜川便又叮嘱岚翠每日的早中晚都要替沈娘子涂抹去疤的药膏,岚翠点头应下,勤勤恳恳地抹了两三日,这天傍晚,陆镇来到别院,一进门令她退下。

然,她才心神不宁地从沈娘子屋里出来不到一刻钟,忽听那边传来女郎摔打物件和喊人滚出去的尖锐声音。

无人敢靠近那处的门窗去听究竟发生了何事。想也知道,殿下特意在这时候过来别院,总不会是为了坐在床榻上与沈娘子夜聊。

琼芳面上没什么表情,岚翠则是满脸的愁色 地看着案上的烛台,眉头紧锁,约莫是在担心房中女郎的处境和将要面对的事情。

里间,陆镇倾下身强势地制住沈沅槿的双手,将她的手腕交叠在一处高举过头顶,单只手按在被子上,让她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影所笼罩。

“孤已忍了十数日不碰你,使小性也该有个限度,让孤滚出去?你怕是忘了,这里究竟是谁的地届,你又是什么身份!”

陆镇横眉立目,沈声说话间,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带,全然不顾沈沅槿的挣扎和反抗,用那带子轻而易举地缚住她的手腕。

他眼里的满是不加掩饰的欲念和怒意,沈沅槿惊恐地扭动身躯,垂死挣扎般地咒骂道:“陆镇,你放开我!你不是丈夫,你不是人,你不能这样对我,滚开!”

女郎激动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陆镇不为所动地俯视着她,像是在欣赏猎物濒临死亡时的恐惧,待欣赏够了,便粗.暴野蛮地将其禁锢住,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告诉孤,你为何想去岳州?”陆镇无事沈沅槿对他的抗拒,指尖触上她的衣襟,惹得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千年后的岳州是她家乡,陆镇还不配知晓这件事。

沈沅槿恼恨至极,多看他一眼也嫌脏,厌恶地别过头,谎话脱口而出:“并未特别的原因,我喜欢杜工部的那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加之汴州去不得,随心在办理过所时上填了岳州。”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何况洞庭湖畔乃鱼米之乡,亦是江南水乡,陆镇虽未全信,却也不是半分不信,幽深的凤目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她,追问:“你的理由就这般简单?”

沈沅槿偏头注视着床帐,语气坚定:“殿下便是再问百遍千遍,我的回答依旧如此,我喜欢前朝诗人口中的岳州,在不敢冒险返回家乡丶且又不知该去何处之时选择了岳州,于殿下而言很难理解?”

陆镇听后没有答话,而是沈默着剥去沈沅槿的外衣,也不知是否信了她口中的话。

“第二个问题。”陆镇话锋一转,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沅槿线条柔和的侧脸上,“随辞楹一同离去的女郎是否是陆昀送与你的武婢。”

送。沈沅槿不喜欢这个字被用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萦尘她不是没有生命和思想的物件,不是可以被随意送来送去的。

沈沅槿对他这番充满冒犯的话充满了憎恶,“殿下心里早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问。”

“好一个明知故问。”陆镇心中窝火,扳正沈沅槿的脸要她与他对视,捏着她的下巴冷声道:“为了逃出去,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只可惜,你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轻看了孤的能耐。如今被孤追回,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陆镇口中的那句看轻了他的能耐,沈沅槿着实无法反驳,只能牢牢记在心里时时诫勉自己。

十馀日过去,想必辞楹和萦尘已经走远,沈沅槿料想,该是她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自古成王败寇,于此事上,我无话可说。”沈沅槿做出一副落魄认命的样子,语气沈沈地道。

她连骗取他的信任逃出城的事都敢做,与野性难驯的山狸奴无异,陆镇不认为她会这样轻易跟人服软,旋即凝眸紧紧盯住她的双眸,轻车熟路地摸到她诃子上的系带处,“现下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想看到的,无非是她对出逃一事的后悔之色和惧意。沈沅槿大脑飞速运转,揣摩他的心思,反应极为迅速地换了副表情,伸手去抵他压下来的膀子,眼眸微湿,轻声问他:“殿下便只会用这样的事来折磨我?”

陆镇动作粗.暴地扯开诃子的衣带,沈眸下看,但见雪白一片,又有粉梅点缀其上。

“不用这样的事,娘子莫不是还想尝一尝下狱的滋味?”陆镇呼吸发重,反问。

下狱也好过承受他的兽行。沈沅槿心中这般想,口中却不能这样说,佯装惊惧地轻轻摇头,眸子里的晶莹越聚越多。

陆镇对上她盈泪的清眸,终究还是心软,并未怀疑她此时的恐惧和害怕是装出来骗他的,“不想下狱?知错了?”

沈沅槿先是点头,再又是摇头,倒叫陆镇的情绪跟着起伏不定来。

“不想下狱,可是出逃一事,我并无错。”沈沅槿采用的策略仍是同他说半真半假的话。

陆镇听了这话,不由心生好奇,撂下一句“愿闻其详”,目光肆意游走在她身上。

沈沅槿看来,此刻的陆镇同花楼内欺辱女郎的瓢客无异,简直恶心到想吐,强忍着反胃缓缓开口陈述他的罪行:“我本是陆昀的正妻,是堂堂正正的临淄郡王妃,然而殿下却趁人之危,先是逼迫我与夫郎和离,强占我的身子,后又毁约欲那我为妾,叫我如何不恨?我之所求并非富贵荣华,而是可以随心而活,离开你,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过得很好。”

陆镇偏执地将一切的原因简单归为她想要太子妃之位,在他的认知中,无人会真的不喜权势富贵,自然意识不到,沈沅槿话里话外之意,乃是不愿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换取这两样东西,她更想要的是身体的支配权和自由权。

“娘子瞧不上良娣的位份,所求又并非富贵荣华,既如此,孤便让你好生尝一尝贫苦无依的滋味。”陆镇克制着原始的欲.望,滚了滚喉结自她身上起开,“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等你几时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不再肖想太子妃之位,低头服软,孤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予你锦衣玉食,宝物香车。”

沈沅槿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横竖“服软”的时机未到,越性闭上眼不去看他,勾了被子过来将自己盖个严实。

陆镇压着怒火又看被中的女郎,终究不舍将她关至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脸色铁青地奔出房去,唤了姜川进前。

“另外收拾出一间屋子,除开床榻和条案外,无需摆放旁的物件,一日三餐不必见荤腥,亦不用派人伺候她起居,只用贫苦人家的份例待她即可。”

姜川摸不透他这又是在和沈娘子闹得哪一出,但因知晓他的脾性和手短,哪敢在他面前多言半句,忙点头恭敬应下。

陆镇眉头紧皱,未看姜川一眼,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负手离去,骑马返回宫中。

姜川办事效率极快,当日下晌便已按照陆镇的要求收拾出一间不甚宽敞的屋子出来,在沈沅槿用过晚膳后便让人挪了过去。

步入房中的那一瞬,沈沅槿看着眼前几近家徒四壁的环境,不禁被气笑了,不知他是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的;他凭什么认为,她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而是要依靠男人才能平安富足。

且耐心熬过这段时日,若他还割舍不下她,必定会再来主动寻她,届时她再适当服软取信于他想法子逃出去;如若割舍下了,时间一长,姜川等人有了新主子,必定会对她这一没名没分的外室放松戒备。

沈沅槿数着手指过日子,至小半个月后,久不见荤腥的她便有些吃不消了,越发感觉身体虚乏,整个人都恹恹的。

陶壶里粗茶泡成的茶水已经放凉,沈沅槿往碗里满上一小半,轻抿一口解渴后继续盯着窗外光秃秃的庭院发呆,心中计量着辞楹她们走到了何处。

彼时,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会州。

官道旁的一座五层楼高的客舍内,皎洁如练的月色爬上红木窗台,映得满窗清泠的白,宁静恬淡。

辞楹和萦尘跟随一支胡人商队在此地落脚一眼,明日继续启程沿肃州丶甘州前往沙洲。

这支商队乃是她二人在凤翔城中苦等了两日,精心考察挑选后,向商队的东家兼领队请求同行,并许以丰厚的报酬方寻得庇护。

领队的东家魏二娘是一位有着胡人和汉人血统的高挑女郎,她虽是偏汉人的长相,却也保留了胡人高鼻大眼丶身量高挑的特点。

萦尘观她腰上悬着一柄嵌宝石的短匕,举手投足间颇具英气和力量感,就连帮着搬动大宗物件上楼亦不在话下,必是练家子无疑了,且除她外,另有两位魁梧健壮的郎君保护商队货物和人员的安全;加之她待手底下的男郎女郎皆是和善有礼的,萦尘对她颇有好感,跟在她的商队后头走了足有两三日。

那魏二娘一早就觉出后面有人跟着,但因是两个手无寸铁且又面善的女郎,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并未出言驱赶。

萦尘由此认定魏二娘是值得信任之人,辞楹亦不欲白享商队的庇护,于第四日的清晨,早早在客舍一楼侯着她与商队的人下来用早膳,言明自己的用意。

魏二娘年过三旬,因出身微寒,更兼是女儿身,为养下这样一只商队往返于西北和长安丶洛阳等地贩卖货物营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和亏,这世上人情冷暖,她经历的够多了,是以素日里颇有能帮就帮,量力而行的善心,与人方便。

她因见辞楹和萦尘同为女儿身,诚心寻求庇护同往沙洲去,又这样信得过她,甚至不惜以重金为酬,必定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故,自是不忍拒绝,稍作思索后便答允了她们的请求。

此番去往西北的路上,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如今日这般顺利投宿,且还不用三五个人挤在一处,可以擦身和换洗衣物,委实算是很不错的境遇了。

这段时日以来,辞楹经过萦尘为期十几日的手把手亲身教导,她已大致学会了骑马,只要不是疾跑的状态,她都能轻松应对,是以在前来会州的途中,萦尘另为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马儿买下。

西北的夏日天气干燥,风沙较大,白日赶路的时候,她二人都会学着魏二娘等人用纱巾裹住发顶和面部,防止皮肤晒伤和刮伤。

萦尘在客舍后院冲完凉,胡乱洗了里衣晾在庭院里,上楼回到房中。

一推门,就见辞楹正痴坐在灯下发呆,目光无神,约莫是有心事。

“累了一日,既洗漱完了,怎的还不睡?”萦尘执起茶壶倒上一碗凉茶,温声问她道。

辞楹收回思绪,支起下巴望向萦尘,愁眉苦脸:“这段日子,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安定。一晃二十馀日过去,也不知二娘她如何了,她现下孤身一人,如何斗得过那人,我担心...”

担心她会吃苦受罪。辞楹担心的,亦是萦尘心中所忧,然而眼下绝不是她们该灰心丧气的时候,因劝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眼下我们能做的,唯有不辜负二娘的付出和期盼,平安抵达沙洲。二娘心性坚韧,聪慧隐忍,必定会想法子保全自己,寻得良机脱身出来。再者,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准二娘她也会如咱们这般,遇到贵人相助呢。”

那人是当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贵人才能助得了娘子?辞楹得不出结论,为着能让萦尘安心,也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只能勉强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宽慰自己莫再多想。

“夜色深了,吹灯睡下罢,明日还要早起。”辞楹稍稍舒展眉头,起身执了烛台,与萦尘一道走向床榻,而后吹灭烛火,伸手搁在床边的矮凳上。

此间的夜里不似白日那般干热,凉爽晚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来,甚至还带了些微微的冷意,需得在膝盖和腹部处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防止受凉。

萦尘应是连日赶路累极了,不多时便沈沈睡去;睡在她身侧的辞楹虽也累,终究放心不下沈沅槿,临近子时方勉强入睡,偏又做了噩梦,睡得并不安稳。

翌日晨间,她二人起身后匆匆用过早膳,去楼下收了晾干的衣物装进包袱里,骑上马背随商队继续向前赶路。

沈沅槿浑浑噩噩地睡到日上三竿,岚翠怕她饿着,轻轻叩响房门,扬起些声调唤她起身,确认她已醒来后,叫来李媪拿了钥匙,送水进去。

不过短短十几日,沈娘子瞧着似是又瘦了一圈。岚翠担心长此以往,她的身体会吃不消,是以用过早膳后,往姜川跟前走了一遭,言明此事。

姜川那厢并不敢贸然叫厨房添些荤菜,恰逢明日休沐,便打算差人传话至东宫讨个示下。

酉时二刻,陆镇处理完公务,自左春坊而出,行至少阳院外,张内侍领着两个黄门迎上前,道是晚膳已经备下,可要传膳。

陆镇近来闷闷不乐,似乎恨不能时时刻刻忙于政务才好,是以张内侍同他说话时十分小心谨慎,待听得他应声后,忙扭头给身后的黄门递了眼神过去。

张内侍默声跟在陆镇身后,推了殿门便叫宫娥去沏明前的紫阳茶送进来。

宫娥奉了热茶进来,又有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布好菜后,张内侍便在陆镇的示意下领人出去,退守在殿外。

案上的碟盘内皆是美食珍馐,陆镇看着那道沈沅槿爱吃的葫芦鸡和粉蒸排骨,先夹了两块放进碗里,再是他自己常吃的炙羊肉和四宝烧鲈鱼。

明明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肉菜,陆镇却觉得食之无味,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从前在别院里陪她一起用膳时的景象。

她本就生得瘦弱,每日粗茶淡饭,天长日久,如何经受得住。思及此,陆镇越发心神不宁,胡乱用了一碗饭填饱肚子,搁下筷子漱口净手,便令张内侍叫人去牵马。

陆镇跃上马背,一路疾驰出宫,来到别院时,天已麻麻黑了。

姜川走在前面引路,心惊胆战地询问陆镇可要在沈娘子屋里留宿。

陆镇面沈如水,目视前方仅仅燃了一盏昏黄烛火的陋室,沈声道:“不必,孤只是来看看她过得如何。”

窗纸上并无半道人影,陆镇料想她约莫是无事可以打发时间,早早地睡下了。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瞧一瞧她,忽刮起一阵风来,吹得庭中树叶沙沙作响,屋里的窗子显然未关,那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引得屋内的光线忽明忽暗。

担心夜里的冷风灌进去,屋中的女郎会受凉,陆镇顺应本心拾阶而上,挥手示意此间的守卫和婢女无需行礼,轻轻推门入内。

烛光下,沈沅槿的半截身子伏在案面上,双目微阖,呼吸轻浅。

女郎发上未簪一物,及腰的青丝仅以发带束成一股,贴在后背。

陆镇注视着她的睡颜,只觉她又消瘦了些;不知她在梦里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物,两弯黛眉微微蹙起,大抵睡得并不安稳。

沈沅槿左手的左手搭在条案边缘,陆镇探出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顿时感受到一阵微微的凉意。

应是叫那晚风吹得。

陆镇走到窗边将其合上,取来一件寻常布料制成的褙子盖在她的后背,终是没有唤醒她,无声退了出去。

檐下,姜川见他信步出来,正要鼓起勇气告知他沈娘子的近况,陆镇抢先一步开了口:“明日起,早膳和午膳都要见荤腥。孤那日气急说了重话,你也头昏脑热了不成,由着人消瘦下去?”

这话说得无礼又霸蛮,姜川心里委屈又无奈,但更多的是感到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担心沈娘子的身子会消受不住了。

殿下他,终归还是疼惜沈娘子的。

“此事确实奴伺候不周,请殿下责罚。”姜川心里有了底,坦然向他讨罚。

陆镇自知错不在他,是以并未罚他,当日夜里在别院宿下。

次日天光大亮,姜川送了早膳入内。

陆镇问他沈沅槿那处是否已经送了膳食过去,姜川答话道:“娘子那处,送的与殿下一样的吃食。”

红丝馎饦热气腾腾,碟子里的酱肉香气扑鼻,油煎的鸡蛋金黄酥香,陆镇因道这三样东西必定够她吃了,方才安心动了筷子。

这边,沈沅槿多日不见荤腥,眼前的这顿丰盛早膳只有可能出自陆镇的授意,那么昨日夜里为她关窗披衣的人,大抵也是他吧。

或许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便会再次主动来寻她,给她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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