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芙珥觉得,自己是时候给崽崽引入“同伴”的概念了。
她最初跟崽崽自称“神明”而非“同伴”,就是考虑到崽崽可能没法理解这种关系。
但现在他们已经一起经历过不少事,关系从游戏层面就已经达到了“信赖”等级,加上还有沐容这位可靠的前辈做榜样,她认为该让崽崽重新认识他们真正该有的羁绊了。
因而说完那番话之后,她留给崽崽足够的思考时间,方便它对此提出心中疑惑。
“……我不太明白它们的区别。”
吃完灵果,崽崽又沈默很久才开口,“为什么是同伴就可以不求回报?”
“因为同伴的关系是平等的,比如,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发自内心,而你也一样,那么我们就可以称作‘同伴’。”芙珥解释,“但神明和信徒,是更高级的‘主人与仆兽’。”
她回忆在课堂上听过的概念,“神明从信仰中诞生,是非人且力量远超常人的存在,祂的力量也来源于信仰。信徒为神明提供信仰丶奉上供品,希望神明赐予自己非自然的力量,或是达成自己的心愿。”
崽崽似乎听懂了,慢慢点了点头。
“沐容确实和我提过类似的话。”它说,“它认为我开始揣测您的心思时,就已经没再把您当成高高在上的神明了,而是同伴。”
“嗯,它说得没错。”芙珥也点头,“你要是还把我当神明来看,就应该像毕方那样。”
至少目前来看,毕方是彻彻底底的神明信徒,不管神明说什么都奉若珍宝丶视为圭臬。
“我明白了。”崽崽轻声,“但……我的确发自内心希望为您带来快乐。”
它说,自己从记事以来,第一次有过这种念头。
“或许是因为您的到来,让我拥有了一个能够安稳生活的领地,我最近总会想很多事。”它与芙珥对视,“我会想,怎么让仆兽们都能好好相处,也会想该做点什么,好让您每次回来都能有新的事物出现,而您也会因为这些新事物变得愉快。”
崽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芙珥倒是并不意外。
她揉了揉崽崽,认真道:“我很高兴被你重视,不过你可能还没意识到,如果你为了让我开心,付出特别大的代价——大到你自己受了很重的伤,或者不幸献出性命,我心中的难过和愧疚是会远大于高兴的。”
以芙珥自己的经验和见闻,一段关系里最忌讳出现一方卑微的情况。
在星网新闻上丶各种流行作品里,她见过无数为了维系情感和关系卑微到尘埃的人。
可绝大部分情况下,被这些人竭力试图挽回的另一方都不知珍惜,且变本加厉,甚至将对方的不舍和善良视作自己的资本,更加心安理得扒着对方吸血丶榨取价值。
她深深厌恶被这样艰难维系的病态关系,因此也不希望崽崽在这方面无意间走入极端。
争凛并不清楚她内心所想,但他反思神明今晚的情绪变化,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
他思考片刻,不确定地问:“您是希望……我在考虑您之前,先考虑我自己么?”
“对,你要更爱你自己呀!”神明笑起来,“对了,既然我想和你建立平等关系,我们对彼此的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不等争凛开口,她继续说下去:“你应该还不知道?我想沐容可能也未必会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崽崽’来养,内心也一直称你为‘崽崽’哦。”
……崽丶崽?!
虽然这个称呼对于还处在幼年期的争凛来说并没有问题,但他不知怎的感觉脸上开始发烫,却又不是因为被当成幼崽小看了。
他把脸埋进绒毯里,想了又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丶依恋被神明当幼崽养着的感觉……
“诶,这是害羞了吗?”神明语气轻快,“不过以后我就不会再这么想了,相应的,你也可以不用把我当作神明看待,‘您’来‘您’去的,叫我芙珥就好。”
她顿了顿,“或者……你更喜欢亲昵点的?那就叫‘芙芙’。”
“……”争凛沈默了。
他感觉不管是“芙珥”还是“芙芙”都很难叫出口,但神明似乎又不希望他继续喊“您”。
于是他委婉地问:“我听沐容提过,那个世界亲近的人也可以唤您……唤你‘殿下’,其实我比较喜欢这个……我能这么叫吗?”
看出他的纠结与无措,芙珥忍着笑,眉眼弯弯地应了声“好”。
加深关系,总要一步步来的。
-
争凛状态不佳,芙珥把灵果喂完,就没再打扰他继续休息了。
她离开山崖,走向仆兽们的窝棚。
刚收服的冥夜蝙蝠首领——新仆兽血厌仍在被仆兽们围观,芙珥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白兔妖的声音:“不行!不能让它住在山洞!它会把灵鱼吃完!”
白兔妖青荼,芙珥还记得今天刚来的时候,争凛就委任它看守山洞了,或许是因为血厌怕光,提出想住在山洞里,它才着急起来。
芙珥加快脚步走近,看到血厌正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因为仆兽契约而幼化的白化小翅膀遮挡在眼前。
她下意识擡头,就看到一团灵力正在领地顶上高悬,散发出明亮的暖色光芒。
看来不仅是白天的日光,这家夥连灵力凝聚的光源都怕。
“可我丶可我真的一见光就会死……”血厌细声细气地解释,“这儿除了山洞,没有别的阴暗地方,你们又不许我回去……”
这话倒是提醒了芙珥,她意识到领地还缺少一个可能不太用得上丶但理应有的地方:监狱。
哪怕在神话故事里,天庭有天牢,地府也有炼狱十八层。
“仆兽窝棚有牢狱风格的吗?”她好奇问系统。
【没有。但进阶锻金术足以支持您的想象。】
【您可以根据自己的记忆,建造此类窝棚。】
要建造监狱,得先挑选合适的区域。
这个区域不能影响到妖兽们的正常生活,但位置又要起一定的警示作用,而且条件需要稍微恶劣点,不然反而会被误当成真正的窝棚。
芙珥可不希望血厌进去之后,反而会发出“进监狱就像回家一样”的感慨。
她打定主意时,仆兽们还在激烈地讨论着血厌的住处。
年纪最大的墨欺懒得理会这种琐事,把毕方扔进小窝后,就先行回窝休息了。
沐容倒是还耐心倾听着,根据游戏日志,它和争凛有过约定,争凛无法管理仆兽们的时候,由它担任临时领主。
这会儿争凛已经睡熟了,芙珥想了想,决定和沐容商量一下。
虽然她还没法和仆兽们进行交互,但沐容毕竟接触过“玩家”,只要她稍加暗示,应该就能和它进行交流了。
于是芙珥走到沐容身旁,将一枚浆果放在它翅膀底下。
沐容很快就觉察到身边多了东西,它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开口道:“今晚就让血厌呆在空地上,我会盯着它。时辰不早,大家今天都很辛苦,也该休息了。”
到底是前任一族之长,它吩咐时态度十分强硬,奈何声音太过柔软,又听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大家平时受过它帮助,此时竟没有一只仆兽反对,互道“晚安”放心地离去了。
不等芙珥开口,沐容主动问:“您是为了安置新仆兽找我吗?如果是,请收回这枚灵果。”
芙珥对它能洞察自己的心思略有些惊讶,但还是第一时间照做。
“我能看懂你们的文字。”沐容说,“您可以直接写下来。”
这倒是省去芙珥不少事,她马上从仓库拿出一块焦炭,掰成适合拿在手里的粗细,开始在地上写起来:
【血厌残害同族性命,行为恶劣,成为你们的同伴前,需要先惩罚。】
【你听说过“牢狱”丶“监狱”丶“牢笼”这样的词吗?】
“霏露娜神明和我提起过它们。”认真看完,沐容回答,“不过,我认为未必需要另外建造牢狱。”
周围没有别的仆兽,它也就直说了:“我族后山,有一处‘思过洞’,犯错的族人会被关到那里去。那里虽然也算我族领地,但并不在界线内。”
芙珥明白了它的意思。
不在界线内,意味着族群并不会对犯错者给予任何保护,除非惩罚到期。
这样一来,“犯人”和“族人”之间的本质区别也会变得清晰。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陪您去周边挑选地点。”沐容继续说,“主人给血厌特意加了束缚,我只要喷它一口毒雾,就能让它昏睡一整晚。”
芙珥正有此意,飞速写下一个“好”字,等沐容去毒血厌时,她取出清水把地上的字全冲没了。
沐容很快完事回来,确认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便主动飞在前头为她领路。
结果一人一鸟还没出领地,一道影子就歪歪斜斜飞了过来。
“小子!大晚上你出去干什么呐?!”毕方刚醒就发现沐容要出领地,赶紧飞来阻止,“主人刚遭遇危险你忘了?”
“……我只是带神明大人在周围转转。”沐容只有在面对它时,很难保持一贯的平静。
毕方原本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它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神明赠予的小奖章,连忙说:“那我一起去!你一只幼鸟,我哪里放心你独自带神明出领地!”
“随你。”沐容懒得多说,继续往外飞。
芙珥清晰地注意到,它转过去时悄悄翻了个大白眼,看来真是很嫌弃毕方了。
这两只仆兽的关系,其实有点微妙。
毕方对沐容既敬重又倾慕,它年轻时,怀着十分单纯的心思挑战沐容,并把它战胜了,但它万万没想到自己暗恋的一族之长其实是雄鸟,阴差阳错之下整了一出悲剧。
因此再遇到棉茸孔雀时,它怀抱愧疚之心,竭尽全力悉心呵护照拂,希望能以此来告慰沐容的在天之灵。
芙珥没有忘记,毕方当时选择留下来而不是前往长留山,就是不放心“茸茸”的安危。
这家夥其实算不得坏,只是太憨了又贪心,还急躁,要是能够正常相处,倒也勉强可以成为值得信赖的夥伴。
春寒料峭,一出领地,芙珥就感觉到夜间的冷风直往脸上扑。
不等沐容结出水幕,毕方先喷吐火焰,将他们一起罩在里头。
火焰罩子防风的同时也提供了照明,给了芙珥莫大的安全感。
为了方便指出区域,她用金灵力变了一根手杖,打开系统地图,根据地形寻找适合作“思过洞”的地方。
她听见毕方问沐容:“我说小老弟,神明大人这回有什么需求啊?”
“给新仆兽找牢笼。”沐容淡淡地答,“以后要是有谁犯事,也可以丢到牢笼去。”
“噢噢噢!类似于你们一族的思过洞是吧!”毕方顿时了然。
“不要说得你对我族很熟一样!”沐容差点没绷住。
然而毕方并没有就此打住,它轻哼一声,骄傲地昂起头:“说不定我比你还要熟悉沐霏乡呢!”
芙珥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仆兽们的资料并不全,沐容信息中的家乡地名一直都打着问号,这时她再调出资料看,才发现问号被替换了。
只不过这个地名的含义……是她想的那一层吗?
——沐容和霏露娜共同守护的故乡。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芙珥着实一惊。
她知道所谓的“雏鸟情结”,但从没想过沐容早已是只成年妖,对于一直以来悉心照顾它的神明,说不定真会生出超乎友谊的想法。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直接找沐容问个清楚。
少年音发出的冷笑拉回了芙珥的思绪,她定睛看去,只见沐容已经眯起了眼睛:“偷窥其他妖兽的领地,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至今也没意识到自己错误所在的无礼之徒!”
“你……!”毕方张口就要反驳,但转念想到确实是自己不占理在先,被棉茸孔雀全族嫌弃丶被一只小雏鸟怼也是活该,张了张鸟喙,终于识趣地闭嘴了。
芙珥思绪有点乱,找寻天然牢狱的速度也就快了起来。
有金灵力手杖作为参照,她加快脚步,毕方也忙跟着调整火焰罩子的位置,注意力全放在这件事上,倒是没再闲扯了。
他们很快在一座天然山洞前停下脚步。
此地距离领地并不算远,但四周沙尘很大,不断灌入洞中,又顺着倾斜的地面流出来。
毕方先行上前,进洞瞧了一圈,啧啧连声:“要是洞口没个屏障,睡相差的妖兽怕是夜里得掉出来!”
“我记得你的藤网编得很好。”沐容说。
“确实,那家夥也只配一张藤网!”毕方边应,边唤出木灵力,直接开始织网。
芙珥看了眼地图,打开方位,发现这儿偏东南,白天太阳大概能照到洞里一半,深处还是能保持阴暗的。
“托管系统能把物资投喂到这里吗?”她问系统。
【可以。】
那就没什么好选的了。
芙珥在地图上将这个山洞加入重要焦点,等毕方结完藤网,设好简易屏障,便和它们一起回到领地,把还处于中毒状态的血厌搬过来,关进最深处。
她想了想,还是在光照分界线附近搭了一块隔板,防止血厌在梦里无意掉到有光照的地方。
“早知道当时就劝主人契约一只冥夜蝙蝠了!”她听毕方叹着气说,“虽然现在直接抓到了它们的头儿,但……”
“事情都发生了,别再假慈悲马后炮。”沐容毫不客气地截住话,“你真以为那家夥是奔着覆仇来的?它不过和你一样,都是眼馋主人的血肉罢了!区别是人家还有蠢笨的族人当挡箭牌,你什么也没有。”
“你小子老呛我干什么?”毕方郁闷,“我只是在想,刚才要是有只忠心耿耿的冥夜蝙蝠跟着主人,说不定主人也能早点发现这家夥!”
“不要小看冥夜蝙蝠的首领。”沐容说,“它的白化病是能力的代价,哪怕真有你说的那种仆兽,只要血厌想隐藏,谁也发现不了它。”
“……我跟冥夜蝙蝠经常打交道我都不知道它们首领的事,你一只小雏鸟怎么一清二楚?”毕方狐疑地问。
“我族的事,你少问。”沐容的语气已经流露出一丝暴躁了。
好在血厌已经被顺利关入“牢狱”,芙珥赶紧催促两只仆兽回领地,生怕毕方察觉出什么。
目送它们各回各窝,她坐在争凛的第一小窝旁,边调整托管设置,给血厌提供少量但足够维持需求的食物和水,边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
这回进入游戏,她在战斗时屡次使用精神力,也不知道剩馀的体力还能支撑自己在这停留多久。
她一直待到修莉发来讯息,才保存托管设置,揉了揉还在昏睡的争凛,退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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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凛苏醒时,已经是次日上午了。
浑身的酸痛无力仍然没有缓解多少,他唤来沐容,让它帮自己在小窝周围布置了聚灵阵,随后再次闭眼,准备修炼。
“昨晚,我们和神明一起把血厌关到领地外了。”结果沐容开始向他告知情况,“得到您的原谅前,那里一直都会是它的‘家’。”
争凛一楞,忙去查看仆兽状态,果然发现血厌已经待在了距离领地不远处的某地,正咒骂着强烈的阳光。
他下意识想夸赞一句“做得很好”,又觉得这么夸神明好像不合适,想了想,问:“神明是不是希望有个专门用来关这种仆兽的地方?”
沐容并不反感他揣摩神明心思,那么他就大胆揣摩给沐容看。
“不错,那里是神明满意的牢狱。”沐容点头,“以后若有其他仆兽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您也可以选择将它们关到那里去。”
“神明有给牢狱赐名吗?”争凛再问。
“没有,但您可以叫它‘思过洞’。”沐容说,“如果没有别的需求,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争凛刚醒来还有点迷糊,直到沐容张开翅膀要飞走,他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忙叫住它:“神明希望能和我做同伴,还让我改了称呼!”
“这是好事。”沐容果然第一时间收起翅膀,蹲回小窝边,“很好的开端。神明让您怎么称呼她?”
“……”争凛用力磨了一下后槽牙,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强调,“总之不让我再喊她‘您’了,我选择叫她‘殿下’。”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一声失望的叹息。
“虽然称呼变得没那么尊敬了,但您潜意识里仍然将她当作神明。”沐容幽幽说,“您觉得‘您’和‘殿下’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争凛摇头:“没有,可我……”
“您还是没有考虑好,到底该和神明产生怎样的羁绊。”沐容截住话,“敬称意味着保持距离,您明明想亲近她,为什么不趁此机会照做呢?”
“还是说,您在害怕?怕自己无法在神明陨落之前变得足够强大,去往她身边,为她治病?”
在“神明饲养的崽崽”这个身份上,他们是同类,沐容又是性格较为强势的前辈,见他犹豫不决,便相当直白地点出了他内心的恐惧。
争凛无可反驳,陷入沈默。
沐容不着急,耐心等待他的答案。
“……当年,你们之间又结下了怎样的羁绊呢?”
良久,争凛开口。
“我敢说,您敢照做吗?”沐容反问。
争凛投去困惑的目光,不明白它为什么会突然挑衅自己。
“我曾告诉霏露娜神明,我想和她共同筑巢。”沐容轻声道,“我会永远守护沐霏乡,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为她留最好的位置。”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争凛瞪大了眼睛。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沐容上辈子败在毕方手下丶拒绝毕方的筑巢请求后,会选择坠崖身死。
依照他从毕方嘴里听来的八卦,棉茸孔雀一族相当专情,认定了筑巢对象,便是一生一世非对方不可。
——“要不是探听清楚它们先族长没有伴侣,我才不会打上门去求筑巢呢!”
当时毕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