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诗会(一)
天麓山,重重阵法中。
浓重的金光照彻了整个杨家,三公主袖手旁观着一条心链活生生将一位长老拧成了一团细密的血雾,心链另一头,杨心岸面色冷然,手中的代天印散发着恐怖的天道威势,几乎让人忍不住俯首称臣。
“还有谁?”
平日里刻意文雅随和的声音此时森严如戒律,层层回荡在杨家上空。
众人面色惊变,修为低些的已是面色惨白。
同样的代天印和山河锁,如出一辙的手法,平日里倒也不见杨心岸有如此实力。几位长老勉力维持着一身从容风度,隐晦地对视了几眼,一齐望向被围在中心的一位高大男子。
杨昭面色几经变幻,最终上前一步。
与此同时,隐没在阴影中的三公主也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对上了杨昭,浩瀚的灵气缓缓逸散。
杨昭愕然,“你是何人!?”
三公主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立着。
杨心岸沈郁地望着杨昭,厉喝一声:“退否?”
“爷爷是不是……”他停顿许久,答非所问,“是不是你杀的?”
杨心岸森然的眼神一一扫过他背后的长老,嘲讽道:“你应该知道你身后那群蠢货想干什么吧?”
“你!目无尊长,不得好——”
话音未落,那人心口便被杨心岸的长链贯穿,神魂俱灭。
杨昭漠然地瞥了一眼身后升腾起的点点灵光,“是,还是不是!?”
“不是。”
三公主眉头紧锁,总觉得杨昭有些古怪。
杨昭短暂地笑了一下,随后身形一闪,干脆利落地退到了场外,身后几位长老顿时毫无依凭地暴露在杨心岸的心锁范围内。
“你!!”
但是已经来不及说话了,脊背的凉气飞速爬了上来。刹那间,众长老代天印和山河锁齐出,恐怖的金光闪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
杨心岸诡异地笑了一下,手指微微一动,头顶护山大阵悍然下落,金光顿时消弭于无形,众长老神魂巨震,口鼻鲜血直流。数条人影自背后窜出,飞快地将瘫坐到地上的长老困住。
就在那一刻,似乎放弃夺权的杨昭动了。
他鬼魅般地绕过三公主,冰冷的金光直取杨心岸首级。
那一刻,他已经见到杨心岸脖颈上溢出的一条细细血线——只差一点点。
但,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电光火石间,杨心岸已经飘然避开了三丈之远。
身后,高亢渺远的歌声响起,如同有人往识海里死力钉了一根长钉,难以忍受的剧痛让杨昭的山河锁溃不成形,控制不住地反绕到他自己身上。
下一瞬,骤然放大的代天印从天而降,天道旨意般不容抗拒,意图将面若金纸的杨昭镇压。
那几乎就要成功了,重物挤压骨肉的碎裂声已经悄然响起,但在金光和血光之中,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箓陡然成灰,轻飘飘的灰烬下,已不见杨昭的踪影。
杨心岸收手,“啧”了一声,吩咐道:“全力搜索杨昭,特别是川北一带。另外,封锁天麓山,所有人不进不出。”
语毕,有人领命而出,有人迟疑道:“碧霄君身陨的消息我们恐怕瞒不了太久……”
“那就不瞒了。”
话音落下,杨心岸也不管手下什么反应,只一挥手,手下便识趣地领命消失。她转身意外地看向三公主:“我以为你不会出手的。我们的交易并不包含这一项。”
三公主神情淡淡:“我们的交易前提是你不能死。”
“……那海国主容得下你这一身因果?”
“我既已上岸,便无惧因果。”
杨心岸沈默片刻,突兀地笑了笑,“过几日安静些,我便打开雁归处。”
中陆城。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如水滴入海,悄然汇入了喧嚣人流中。
落花诗会在即,各方势力都涌入了这小小一座中陆城,带来的还有各地轶闻。即便世事风云变幻,各方心思各异,长街之上仍是一片熙熙攘攘之景。
“欸,你们说最近长洲剑仙怎么没消息了?别是死了吧!?”
“说不一定呢。不是前两日有人见了白日坠星么?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般不都是某某大能死了,就掉颗石头砸一砸地么?”
“……那叫天道感应!!”
“感什么应!?”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那是碧霄君呢?”
“你怎么不说是川君呢?碧霄君正值壮年,川君都活了多少年了?”
“其实,远春君也有可能啊。”
“哦哦哦,我也听说了。她好像折在青州了。”
“你说这些个元君最近都倒了什么霉,怎么一个个的都不安分呢?”
“别说了吧,那些个人物用得着我们操心么?”
“倒也是。你听说没,夏家那破剑出世了!”
“早知道了!不就是那位云栖少主么?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长洲式微,如今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剑修能配得上天心剑。”
“要说那倪家还真是好运气啊,有一个倪怀雪还不够,竟还来一个!”
“谢家不也是么?不说谢棠,单是那谢抱晴,不是前几日出关时引动了天相么!”
“唔,不是说天心不祥么?”
“一柄剑而已,有什么凶吉?换你你不要?!”
……
偌大酒楼,语声喧哗,一桌衣着各异的散修正就着几碟小菜,指点江山,讲得吐沫横飞,全然没认出身侧“折在青州”的远春君和“夏家破剑”的新一任剑主。
自莱山一战,蒋瑛再未试着截杀过她们。莱山到中陆的八百里几乎是一路坦途。说几乎,那是因为闻世芳的伤终于压不住了,时不时便需要找地方停歇些时日。
自青州后,她的神魂便从未好全过,原本只要好生将养着,等慢慢恢覆,倒也没什么大碍。可蒋瑛一路穷追不舍,到底还是爆发了。
闻世芳不动神色地垂手,任凭堆叠的袖子将指尖掩盖得一分不露。面前酒杯明明一口未饮,酒液却已消失,只馀下杯底的一圈白渍。
倪霁似有所感地望过来,目光停留在空空荡荡的酒杯中,刚刚带上的几分笑意荡然无存。
透过天青色的衣袖,她好像看见了道道游动闪烁的金焰。
“无事。”闻世芳下意识安慰了一句。
那是蒋瑛最后留下的天南火。那日,煞气侵魂,烈火舐血,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南火将身侧之人吞噬,于是凭借着一脉同源的气息,一小簇天南火如飞鸟投林,顺着归去来灯径直入了她的经脉。她原以为这点天南火会随着蒋瑛的离开而消逝,但没有。没了修为的压制,天南火一路蔓延,如今已是分庭抗礼之势。
在最初,她所行之处都能留下焦痕。
“走吧。”
倪霁默不作声地起身,目光越过层层人群,忽然停顿在了大门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快步而来。
闻世芳看她表情恍然又带着几分紧张与局促,不由讶异。
这每种情绪都不奇怪,可一起出现在她脸上,却是见所未见。
她不由回身望去。
只见来人身形高挑,大步流星,宽肩窄腰,一身飒沓白袍,脸上挂着三分笑意,正是长居杏花州的谢家家主——谢天影。许是换下了一身沈重紫衣,她脸上的不怒自威之感也淡了些许。
眨眼间,她已经到了身前,锐利的目光率先将二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闻世芳还未来得及开口,难得出门迎客的谢家主就抢先开了口:
“山不就我,只好我来就山喽,”谢天影无奈地拍了拍闻世芳肩膀,又顺手把倪霁按回到凳子上,似笑非笑道:“天心剑主,知道来看我啦?”
二人:“……”
谢家主这话说得又急又带着些嘲讽,闻世芳是心虚,倪霁则带着些没来的紧张,一时居然只能听到隔壁桌散修的高谈阔论。
此时,他们已经从各家有名有姓的小辈转到了木家和关家的抢地盘上。
谢天影自斟自饮了好半晌,听得差点笑出声来,摇摇头,升起一道禁制,冲着青衣人问道:“伤势如何?赵天明他大徒弟正在我哪儿,找她看一看吧。”
闻世芳点头,终于想起一个人名:“还好。谢道之最近如何?”
谢天影惊异地看了她一眼:“还算不错吧,谢卉也回来了,她就跟着夏家的一起过来了。怎么突然说起她?”
“……就是问问。”
谢天影了然——没别的可说了,她转而冲倪霁擡了擡下巴,
“大忙人,跟着你师叔游历这么久,修为倒是长进了,就是怎么把音讯全无这招也学会了?”
倪霁被臊得耳根泛红,她可以说是在谢家主身边长大的,几乎就是她的养女。当年她外出游历,谢家主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玩人间消失那一套,要时常传讯回来。后来,先是荒僻的不问天,又是破心鉴的幻境,她最后一封信都没有寄出去。
“……取其糟粕。”她幽幽补了一句。
倪霁没什么底气的开口:“我丶我错了。不过,谢姨消息灵通,足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
话还没说完,她就得到了谢家主一个狠狠的瞪视。
说到底,并不是真的要知道某人如今身在何处,而后打算去何处,而是想看看那些熟悉的笔迹,知道那些手段再高明的探子也难以探知的心绪。
倪霁抿了抿唇,极其无辜地望向谢家主。
谢天影无奈,这小丫头几乎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可太知道怎么讨好她了。曾经,她如今人模狗样的大女儿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都会先推这位小客人来顶锅。那时,她可看了太多这样的眼神。
她本来心情已快转好,偏偏此时“糟粕”闻世芳轻咳了一声,补充道:“确实是情非得已。”
谢天影心情一下跌落谷底,唰地扭头,脸上多了几分冷然,“那你呢?”
闻世芳轻叹一声,她们虽然当时与谢长乐分开走了,但一路上都碰见了谢家的探子,或者说是谢天影派来护送的。只是,都被一一拒绝了而已。
“情况紧急,我怎么好拖累你谢家的人手,”她顿了顿,犹豫道:“再者,蒋瑛近些年在谢家……”
“都处理干净了,”谢天影语气森然了瞬间,又覆归平日里的随和,“都跟我回去吧,这地方太嘈杂。”
她刚刚起身撤去禁制,一道剑气就擦着消退的禁制边直直射进来,矛头直对雪衣剑客。
白袍一荡,耳边清鸣一声,一只修长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道剑气,下一刻,象牙色的肌肤上青筋微露,锋利刚直的剑气竟然就这样消散了。
谢天影脸色阴沈,眼中杀性骤起,一身白袍无风自动。二人进城不过半个时辰,又施了障眼法,目标如此明确,很难说这人不是蓄意寻仇的。
四座皆惊。
周边散修只觉杀气四溢,顾不得许多,眨眼间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大门口,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伫立着。
闻世芳垂眸,无声地笑了笑。谢家主这些年深居杏花州,大抵世人都忘了,她是曾经的潇湘四友中脾气最差的那一个。
下一刻,谢天影身形微动,手指微擡,浩瀚的气劲已经在手上盘旋。
就在那人即将被谢家主扣住脖子时,雪衣剑客陡然站了起来。
“谢姨,”她眼神扫过青衣人,望向门口那人,淡淡道,“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