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诗会(二)
那人拍了拍手,缓缓踱了进来。
被堵在客栈门口的散修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路,那修士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身剑气近乎肆无忌惮地悬在他周身。若非如此嚣张的行径,大抵也是个翩翩美男子。
“在下长洲吴宗泽,听闻倪道友近来得了天心剑,特来一试!”
众人微微骚动。
“是他啊,难怪。十大名剑里的万水剑,倒也有些嚣张的底气。”
“等等,那个是谁!?”
“这次长洲也来了么?不是说还乱着吗?传言不可信啊!”
“乱什么乱!长洲剑仙没死就乱不了!不过,那什么名剑谱不就是个乐子么?当什么真?”
“他是不是就是那个一剑斩了金天隼的剑修?”
“就是他!”
“道友们……我有一个问题,天心剑主边上站的是谁?”
……
谢家主脸色黑如锅底,看吴宗泽的眼神有如看死人。长洲剑仙都快死了,居然还有心力来这里搅风搅雨,真是王八遗千年。是那姓顾的压不住了,还是这姓吴的小子听了别人的教唆?这玩意儿确实有几分天资,不过看来全是拿脑子换的。
当谢家是瞎的么!?
然而吴宗泽像是什么都没感受到,视线转过一圈,径直跳过谢天影,在闻世芳身上停顿片刻,最后停留在雪衣剑客身上,带着几分矜傲朗声道:“我手中之剑名为万水,自琅嬛福地所得,已随我杀伐十八载。”
倪霁点点头,“你既已知晓天心剑,我就不多话了。此地人多,非比试之地,不若换个地方?”
吴宗泽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不。”
他一挑眉,微擡下巴,满脸兴味地又看了一圈周围惊愕的修士,带着几分微妙的轻慢道:“此地甚好,就这里。剑修若只是大开大合如何称得上剑修,不如去耍刀!”
散修来历庞杂,使什么的都有,可谓是刀枪剑戟,样样俱全。眼下好好的刀修被他说成了耍杂技的,立刻就有修士怒发冲冠,要跳出来与他比上一场,好歹被身侧同伴死死拉住了。
“不管你的事!”
吴宗泽满意地看着周围修士脸上的惊怒和阴沈,拖着调子冲倪霁道:“你我——一招定输赢。”
“若是,你我中有人伤到了别人,那也算输。”
满座哗然。
这主意乍一听有看头,仔细一想却着实是个馊主意。
两人都是观我境,放在小地方都能做长老了,即便放在中陆城这样的修士重镇,也是一流高手了,真打起来不说是天地失色,飞沙走石是少不了的。这酒楼虽说做了些加固,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远比不上比武场。
即便是一招定胜负,那也可能是全力以赴的一击。
无数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向长身玉立的雪衣剑客。这时候就要看她了,她若不同意……
“好。”
倪霁和一脸阴沈的谢家主对视一眼,淡淡应声。
偌大的酒楼顿时寂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了各种细细簌簌的响动。
夭寿了!
别说酒楼,就是想看热闹的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修为。这两人都是剑修,万一真被伤到了,谁来赔?!要是再倒霉一点,死了呢?!
这笔帐一算,立刻就有不少修士或跳窗,或溜门,或符箓移行,脚底抹油溜了个无影无踪。
酒楼老板目瞪口呆,欲哭无泪。
落花诗会前后这些日子是他营生最好的时候,如今这俩剑修一打,往后他这酒楼还不知道在不在呢!
天杀的剑修!
正在悲愤之时,一面细腻温润的玉牌被扔到了他面前,那样式甚是熟悉。他颤着手拿起一看,一面刻着满枝杏花,另一面是一个古奥的谢字。
“打坏了算我的。”谢天影冷漠道。
没事了,没事了!酒楼老板激动地心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大喜大悲之间几乎撅过去。
响动渐停,留下来的要么胆大,要么修为深厚,再要么就是着实信任二人。
倪霁嘴角一弯,朗声道:“单比输赢岂不无趣,不如添个彩头。”
谢天影一楞,小云儿以前可对什么彩头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紧盯着雪衣剑客的眼神慢慢转到了闻世芳身上,意思很明白:这也是你教的?
闻世芳无奈摇头。
“好主意,”吴宗明抚掌而笑,“道友打算赌什么?”
倪霁淡淡道:“若我赢了,那么你便再不来找我比剑。”
吴宗泽眼中闪过几分玩味,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对面剑客一遍,沈吟片刻:“若我赢了——你便把天心剑归于天心绝地。”
走得没几个人的客栈落针可闻。剑修的剑近乎是半条命了,便不是天心剑这样的名剑,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万万割舍不掉的,更别提名剑择主,一旦双选,便已有几分心意相通了。
我心我情,剑亦同感。
荒唐!
谢天影眼神陡然狰狞。修士锻体修心,只是不健脑,有蠢得单纯的,也有坏得可恨的,姓吴的小子不仅没脑子,还其心可诛。不是她不信她自小养在身边的小姑娘,而是姓吴的此举完全不把她身后的倪家丶谢家还有闻世芳放在眼里。
闻世芳脸色也沈了下来,擡眼看向吴宗泽的眼神冷若冰霜。
天心剑出世,她确实想过会有些修士来试剑,但,如此作为,几乎是奔着毁道途来的。是长洲容不下倪霁,还是这位吴宗泽……?
吴宗泽神色却带了几分不自觉的笑意。
他八岁学剑,三十二岁往琅嬛福地求剑,万水跟了他十八年。可很少有人知道,他一开始是想求天心剑的。只可惜,天心不认他。甚至夏家家主第一眼就断定天心剑不会择他为主。
这没道理!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过,天下剑道尊长洲,而小小长洲中,除了剑仙,剑道修为在他之上的只有顾简阳,他已经有了元光剑,自然是不会取什么天心剑了。天心剑不出,他就可以当它不存在。
所以当他听闻天心剑出世时,甚至是不敢置信的——还有谁能让天心剑择主?
没想到,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他近乎轻蔑地往上擡了擡眼,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楞了楞,又旁若无事地看向了倪霁。
良久,倪霁轻笑一声:“好。”
“那就请诸位,做个见证了。”
“锵”
一声剑鸣,一柄雪亮长剑出现在吴宗泽手中,霎时,蓬勃的水灵气爆炸般逸散开来。一时间,客栈的墙壁上都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万水在手,吴宗泽舒适地叹口气,期待又冰冷地望向倪霁的右手。
那里,一柄寒如雪夜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光滑如水镜的剑身上映过万千流光,刹那间,他好像在剑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吴宗泽悚然一惊,十八年前便是如此,他不可自拔地沈浸其中,痛失良机。
他猛然擡头,紧握万水,周身剑意已是节节攀升。身处一堆桌椅之间,那澎湃的剑意锋利无双,却几乎没伤到那些木头半分,只是带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木屑。
透过神识,吴宗泽周身剑气似是无穷无尽,一呼一吸之间水灵气周转似周天星辰,与万水剑已有了一股微妙的呼应,那是只有长久磨合才能有的。
闻世芳半眯了眼,这控制力确实不错,大抵比之顾简阳也没差多少。就是心性着实不怎么样。
她眼神移向面前的雪衣剑客。倪霁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像是天光下积着雪的远山,不怎么像是云栖山或微茫峰——太秀气,倒像是青州内外境交界之处那些连绵的山。春夏秋冬,四时景致不同,又总是带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
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下一刻,风云骤起,两道剑光已经碰到了一起。
那一刻似乎有无限长,澎湃的水灵气带着大潮冲岸的气势而来,却只如一条游丝般的细线,锋芒毕露的另一端是流光似的天心剑。另一边,起于青萍之末的清风奔山跨海,渐趋浩大,落到众人身上,只是一道轻轻的杨柳风。
刹那间,无端之海与万古长风交汇。
半生剑道,尽在其中。
那一瞬间又短得不能再短了。只是一眨眼,吴宗泽便垂下手,万水剑颓然地指着地面。他脸上带着点矜傲的从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就像是失了什么心爱宝物,而且再也找不回来的茫然。
怎么会?
怎么会……输?
倪霁收回天心剑,淡淡开口:
“吴道友,你输了。”
“该走了。”
吴宗泽猛地擡头,一个“不”就在喉咙口,却瞥见了雪衣剑客身后两个女人有如看死物的眼神。
他白着脸,勉强稳住声音:“愿赌服输。”
说罢,转身就走,身影近乎狼狈。
“啪啪啪”
一片寂静中,几声清脆的掌声从上方传来,语调淡淡:“小友好修为啊。”
闻世芳擡眼望去。三楼正中央的看台里坐着一个面容俊美的修士,靛蓝色的衣袍垂在栏杆出,身边侍立着一个褐衣小童子。
那人乍一看十分普通,仿若那种长街之上随时可能会擦身而过的人。
她感受了一下那人的气息,微微皱眉,是位元君。
而且她不认识。
天下元君她大都打过照面,只除了一位——九黎宗黎元。
倪霁淡淡道:“前辈谬赞。”
“黎长老深居简出,想不到我这小小中陆城也能有此殊荣。”谢天影一皱,眼中透出几分戒备。
“近来世道颇有些不太平,我身为一宗长老,理应庇护四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谢天影一脸冷漠,心道:放屁!姓黎的老乌龟向来无利不起早,这些年也就是有他,九黎宗才从一个破落宗门发展到如今的莱山霸王。
这人近年来一直龟缩宗门,怎么这一回肯出来了?
黎元打量了几番倪霁,神情淡淡,冲着闻世芳道:“闻道友教得好啊。”
他人在三楼,看向底楼自然是俯视,加上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众人听起来不免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
谢天影脸色一沈,刚要开口,黎元便自顾自地起身,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径直走向门外长街,就在和闻世芳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微微一顿,带着几分笑意道:“还望远春君能给镇魂塔之事一个交代。”
说罢,飘然而去。
满座衣冠皆惊。
闻世芳没死,还好好地出现在了中陆城!
以及,镇魂塔倒当真与她有关!先是青州,而后是不见峰。不少心思活络之人已经在琢磨这些地方有什么东西,值得一位元君大动干戈了。
大抵是迫于元君之名的威压,没人敢说话,耳中只有衣袍簌簌的响动。众人眼神交错,数道探究的眼神落到坐着的青衣人身上,却很快因为谢天影怒意重重的眼神缩了回去。
万众瞩目中,雪衣剑客缓步归来。
“我们走吧。”倪霁冷着脸走过来,将到时又带上了几分和缓笑意,一手便往磁青衣袖出走,想牵起那只隐没在衣袖中的手。
闻世芳迟疑了一瞬,还是视若无睹,起了身便往门口走,眼角馀光却一直瞥着身后的小剑客。
某人……定是要恼的。
谢天影虽仍在气头上,但也不妨碍她一头琢磨着黎元此行的目的,一头还关注着身侧二人。她脾气不怎么好,可当了家主多年,对这些微小互动自然十分敏感,自然是瞥见了倪霁那变脸绝技,心头不由闪过几分不对劲。
怎么?老三已经伤重到要人扶了?不应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