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诗会(六)
枯瘦的剑仙瞪着眼,一一扫过谢天影身后“四姓三宗”的掌事人,脸色逐渐阴沈如水。
素心真人拧着眉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却听长洲剑仙开口道:
“好哇。”
“你们真是好哇!姓闻的都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如今世道太平,各个胆子缩得跟老鼠一样了?!”
那语调满是恶意,内容更是不知所谓。谢家主几乎怒发冲冠,顾简阳面色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尘转着珠串的手不由一顿,黄家主张目结舌,脸上再也不见淡然,杨心岸沈沈望向长洲剑仙,若有所思。
一直装聋作哑的倪家主也不住看向长洲剑仙,脸色诡异:怎么?这老家夥脑子坏了?
怒极的剑仙咧着嘴无声笑了一下,似嘲讽,又似怜悯,随后拂袖而去,破空声与阴骘的声音一齐落下:
“与虎谋皮!”
谢天影脸色一变,禁制流光飞闪,几只纸鹤骤然腾空而起。
这老东西今天狂得不同寻常,还是要盯紧了好。
禁制内安静了片刻。
闻世芳拉着馀怒未消的谢家主重新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顾简阳一眼。
不光是她,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聚焦在呆立着的元光剑剑主身上。
顾简阳望着长洲剑仙消失的方向,面色越发沈着,忽地转身坐了下来,倒了一盏茶,又恢覆了刚刚的冷淡。
清冽的茶水敲击着油亮的白瓷,他目不斜视,只看着杯中的一小汪清茶。
素心真人望向顾简阳,饱经沧桑的眼中带着点温和笑意,语气郑重:“顾道友,说实话,你师傅之前碰到什么了?”
顾简阳啜饮了一口,言简意赅道:“无名纸鹤,单人赴约,我不知。”
了尘:“那剑仙是如何中了埋伏的?”
顾简阳:“我亦不知。”
众人:“……”
谢家主冷冷盯着他,眉间满是不耐。
他微微一顿,眼神扫了一圈,诚恳道:“诸位道友,长洲剑仙乃是我师傅,他做什么,我无权过问。”
闻世芳轻笑一声:“那你知道什么?”
顾简阳仰头想了半晌,慢吞吞道:“池既明还活着。”
谢天影拧紧了眉,“我也知道!没了?!她跟长洲剑仙又怎么了?”
闻世芳一怔。那位传闻中丧命于三圣剑下的小弟子?
顾简阳又是错愕又是不悦,脸上显出了几分赤色。谢天影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谢家之主,他自己也会是长洲之主,算起来他们二人乃是平辈,谢天影那语气未免也太不客气了!
素心真人久居山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池既明是谁,不由“咦”了一声,问道:“你师傅三圣剑下还留有活口?”
谢天影他还能冷嘲热讽几句,但素心真人就不行了。顾简阳脸皮一抽,强按下心头不悦,“总归是剑跟人走的。不过,我并未和她打过照面,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次又有什么打算,我便不知了。”
一问三不知!谢家主暗骂一声,揉了揉眉心。长洲剑仙受伤恐怕与池既明有脱不开的关系,只是,近来并没有像是得证元君的消息,池既明再怎样最多只是个半步元君,单凭她一个要想重伤长洲剑仙恐怕不可能。
所以,若是她所为,她定然还有帮手。
不对。
她回想起刚刚长洲剑仙的模样,心中疑窦渐起。说他受伤了,可周身气势似乎仍旧强盛,若说是没受伤,那近乎成人干的模样也不对劲。
对面,了尘垂眸转着念珠,垂首静默如佛像。
闻世芳止不住地轻咳了两声,手中茶盏的茶水再一次悄然蒸发。
长洲剑仙这次兴师问罪只怕没这么简单,蒋瑛若是还在打归去来灯的主意,那下一步就是要让长洲剑仙忍不住动手。她看了看身侧陷入沈思的谢家主,垂眸掩去其中深思。可剑仙的状态恐怕大不如前,那是……瞄准了谢家?
谢家又有什么东西值得蒋瑛惦记?
黄家主沈默了半晌,慢悠悠地开了口:“池既明差点死在三圣剑下,这次归来只怕来者不善,顾道友还是小心为妙。毕竟,长洲近来风波甚多,顾道友诸事繁杂,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风波甚多……
顾简阳一下黑了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黄家主一下就提醒了他一个人——谢卉!这个立誓毁了长洲所有谢氏傀儡的人当真这么干了!虽然长洲多为剑仙,持傀儡者少之又少,可长洲蒙剑仙庇护多年,已经许久没人如此挑衅了。一时间,各种乌七八糟的事都找上了门,随后便是他师傅重伤!
他不觉磨了磨后槽牙。
另一边,黄家主又开了口:“闻道友,这十二金阵还是二十年前布下的那一批,这些年不过做些维护罢了,不知你可知道这十二金阵为何突然便破了?”
老狐狸。闻世芳淡淡道:“十二金阵牵连着镇魂塔,想来是那日邪灵过多了吧。”
黄家主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素心真人长叹一口:“近来颇不太平,诸君珍重。”
长月湖。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慢慢走过九曲回廊。
湖面上,两道白影正难舍难分,阵法流光不时被触发,激起白浪朵朵。
闻世芳停下脚步,清脆的剑鸣即使隔了这么远也十分清晰,而且绝不会被认错。
那是……她脸上不觉带出些笑意。
那笑意很淡,只是唇角的一个小弧度,盛在眼里的却像是一泓星光。
谢家主看得一楞。
她诡异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放在此情此景下极其不吉利的人。
谢家主皱了皱眉,心道:长洲那老家夥能和老三比么?
于是便换了个话题开口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是我让小云儿去你那儿的?”
闻世芳一楞,“不是?”
谢家主摇摇头,“不是。我不过看穿了她的心思,又适逢你出关而已。她……”
说话从不虚的堂堂谢家主忽地卡了一下,有些话她觉得应该说,又觉得不应该由自己来说。她向来锐利的眼神随着那道白色身影上下游移。身若游龙,剑气如虹,她的小云儿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是长成了如此模样。
“她一直想离开。离开谢家,也离开倪家,离开……世家。”谢家主的声音很轻,又很笃定。
青袍人心神一颤,又有些释然——她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我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想法,但也许她是对的,”她扭过头,目光灼灼,“我知道,你肯定会护她周全。”
闻世芳抿了抿唇,几乎苦笑。可现在她还做了更多。
她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们,可谢天影不同于旁人。她是倪霁的半个母亲,也是她自己相识三十年的挚友。
若是情坚一生,那便罢了。若是……
她心口一阵抽痛,筋脉内消停了些的天南火再一次蔓延起来。
湖心,剑气高涨,层层剑鸣如天籁。
她一直,都是舍不得的。
夜幕交接下的温存似乎犹在身侧,她耳朵忽地有些发烫。
谢天影定定地望着青袍人。她其实还有藏了一点私心,其实也不算私心——她与这位远春君相识于年少,当时便在她身上看见了些许大道孤寂的影子。如今都过了多少年,已经没多少人能唤她一句“怀梦”,孑然一身近乎狼狈。
谢天影从来不信什么无情仙人,她只信奉这烟火人间。
也许,她多个弟子会好一些。
思至此,谢家主不禁有些得意。她料得没错!
“另外那个是倪怀雪,”她擡了擡下巴,笑道,“听闻这些日子她一直和了尘游历,没想到了尘教徒弟也挺不错的。我还以为她只会从佛家弟子那里选呢。”
青衣人按捺下纷乱的心绪,扯出一个笑,“倪怀雪根骨绝佳,心性不染尘埃,了尘选她也是理所应该。”
谢天影应了一声,感叹道:“倪震宇真是好运道啊。不说小云儿和倪怀雪,还有那个倪煦,虽然修为一般,但打理事务那是如鱼得水,哪像我那个没定性的女儿。”
照这个趋势下去,若没有意外,倪家往后百年必定兴旺。至于她谢家么,就只好盼着她自己活得长一点了!
谢棠?闻世芳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未必。我看谢棠不是也挺不错的么?”
谢天影呵呵笑了一声,心道:她怎么没看出来呢?
锵——
长长一声剑鸣,天心和负晴尖峰相接。剑鸣悠长,如天道清音,使人心神为之一震。雪亮天光中,澎湃的气劲猛地震荡而出,几乎形成实质,汹涌水波眼看着就要被掀起来,电光火石间无数灵光闪过,万千波澜似乎被一只无边巨掌硬生生抚平,只荡起了一湖细鳞般的水波。
闻世芳心头一跳,剑光里……竟有一丝道韵!
湖心,两道难舍难分的虚影已经停了下来。
倪霁凭空而立,一身白衣猎猎如流云,笑道:“许久不见,风采更盛。”
倪怀雪不说话时仍是旧时如雪山一般的模样,开口便多了几分人气,脸上似乎有了几分笑意,她淡淡道:“你也是。”
倪霁朗声笑起来,一抱拳,“下次再叙。”
下一瞬,雪衣剑客已经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到了二人身前。
云履飘然落地,刚刚巧巧半丈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因为兴奋而亮闪闪的眼睛看了看她,又转向谢家主,毫无异样地喊了一声:“师叔,谢姨。”
春风过,万物生,剑客身如青松,面若秋月,一瞬间时光似乎倒回了多年前的不问天上。
青衣人忽地往她身边走去。太多次,倪霁一步步向她走来,这回该换她了。
“怎么湿成这样了?”她捞起一道沾了湖水丶并在一起的发丝,将它们蒸干。
热腾腾的气息扫过颈侧,发尾的细小触感如过电般酥麻,倪霁表情空白了瞬间,随即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尚未平覆的心跳再一次乱跳起来。
她欣喜地有些过了,一时语无伦次:“嗯,那水还挺凉快的。”
谢家主:“……?!”
闻世芳:“……”
失笑之馀,她不禁擡手给了身侧人一个暴栗,“怎么,还想下去游一游?”
微凉的指节轻轻敲在额头,一个平日没有人敢碰丶也没有人能碰的地方,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倪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着额头,面皮涨得通红。
她现在倒是真想下去躲一躲了。
半丈远的谢家主眼睛瞪得几乎脱框,一脸见鬼。
老三素来不喜旁人近身,这回她自己干了什么?谢家主反覆回想着刚刚那一幕,又琢磨起两人间那些乍一看有些古怪的眼神,心里终于回过味儿了——这两人莫不是……老三是不是……还是小云儿啃了窝边草?
谢家主想得入神,全然没发现她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向她投来了狡黠的笑容,而她挚友万年不变的眼神多带了几丝歉意。
闻世芳轻咳几声,虽然她这位老友定然会察觉到什么,但现在可能是有些快了。
身侧,方才还抑制不住傻笑的剑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神色紧张。
闻世芳微微摇头,“无事。”
倪霁顿时拉长了脸,又是这两个字!
她没松手,甚至得寸进尺地从抓握换成了交扣,感受到了掌心的温热和命门处的流畅灵息后方才放心。
天南火没有大动静。确实是无事。
看样子那寒泉确实有加速作用。
青衣人无奈地看了看身后的谢家主,眼神再度转到面前终于有些满意的剑客,无声示意:松手,你谢姨要撑不住了。
倪霁瞟了眼谢家主,纠结半晌,慢慢蹭了蹭方才心满意足地松手。
见缝插针。
闻世芳:“天影,走吧。”
谢家主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眼神止不住往两人相接的衣袖上飘。
好像,就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