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诗会(八)
不远处,谢棠面色扭曲,盯着祁梦鹤的眼神满是担忧,看得不明所以的黄虚白以为自己又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谢天影冷笑一声,没管祁梦鹤,“若只为拜会,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蒋瑛略略歉了身,朗声道:“谢家主莫怪。我无名谷避世已久,从大门正大光明地走进来,只怕不易,所以才想了这么个下下策。在这里给谢家主赔不是了。”
一派潇洒,若不是脸上那神鬼不辨的面具,估计能惹得一众人折腰拜服。
闻世芳朝周围望去,各色修士各色神情,惊疑不定有之,不悦厌恶有之,崇敬赞叹亦有之。
她轻叹一道,虽说如今修界已经不如上古时代那般唯实力为尊,但到底还是修界,蒋瑛这般做派,再加上元君实力,已能得到无数人称羡了。即便不算她的实力,她背后的无名谷作为一股横空出世的势力,也已经足够某些人考虑要不要出手拉拢了。
又晚了一步。
泱泱人群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仰头看着高立于薄雾之外的两人,雪白的碎发被吹得飘起来。
一身华贵的杨心岸眯眼打量着蒋瑛带来的十来个观我境高手,向来带着笑的脸上早已是一片冷霜,衣袍上的獬豸纹闪着流光。
素心真人和了尘一个拧眉望着头顶上的僵局,一个盯着不远处的老人,神色凝重。
被不知世事的世家子们当作吉祥物团团围住的四公主和二皇子惊骇地看着眼前似有无穷幻境的迷雾,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
“澄儿,活下去!”
“娘给你做了藕花酥,放潮了就不好吃了。”
……
“秦敬!你个废物!”
“别费心了,老二,还轮不到你来坐这个位子!”
……
朱色描眼,墨色画眉,金笔为纹,绛色作唇,哭笑在人心。那面具似乎十分厚重,又在日光下耀着轻盈的流光。
谢天影隐在面具后的双眼半晌,心中有了打算。既然蒋瑛有意让无名谷现世,那如今不让她进杏花洲也毫无意义。她既来了中陆城,便不会无功而返,四方明境护得了杏花洲,却护不住中陆城,那还不如把蒋瑛放在她眼皮子底下。
便是四方明境没了,还有川君丶素心真人和了尘。
谢天影慢慢吐出口胸中浊气,开口冷淡道:“既是如此,那便请进吧。”
如云似梦的薄雾瞬间消失。逶迤黑袍贴上了满地素花,众人不由齐齐推开三丈远,只是,静默片刻后,便有胆大的上去寒暄了。
如梦初醒的小辈们这才发现唯二的两位凡人已经面色惨白,深陷幻境了,不由脸色大变——这可是皇室子弟,死了要伤道途的!
“医修!”
一帮轻松手刃三丈巨兽的弟子们被惊得手足无措,只能无助地号了一嗓子。他们都是从凡人过来的,还记得凡人有多脆弱,而且这还是四方明境,他们真是半点不敢乱动,唯恐碰坏了二位龙种。
话音刚落,一朵素白花瓣就飘了过来,似慢实快地没入二人灵台。
二人身形一晃,面上的惊惧骤然消失,软绵绵地倒下去。
“举手之劳而已,他们可不能出事。”闻世芳转头轻轻对着身侧剑客道。那声音轻而软,在这个距离下近乎咬耳朵。
刹那间,剑客莹润的肌肤泛上薄薄的红,眼中含了一层淡淡水光,煞是好看。她满意地笑了一声。
出手刹那,她便发觉了身侧之人骤然拧了眉,心中立刻感觉不好。如今她多少也学会了该怎么哄她这位小道友——无非就是说些软话,最好再贴得近点。
不过这回可能有些过头了。
倪霁被骤然凑近的呼吸勾得心神一震,一时间,她甚至感觉到了身侧的柔软热度,几乎心猿意马,又觉得有些委屈。闻世芳为何突然如此她还不知道么?
她还想再讨些甜头,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
“小闻,这次她来者不善啊。”一头华发的老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二人,一身水色衣裳似乎平平无奇。
闻世芳一怔:“川君。”
“我已听阿萍讲了青州那些事。此人谋算甚远,断然不会就此罢手,只怕这回都是来者不善,你可万万当心。”
说话间,一道无形禁制已然升起,川君就如一个普通老夫人一般,语调缓慢,声音中满是慈爱。
闻世芳抿着唇“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害羞。她顿了顿,问道:“阿萍如何了?”
“还不错,幸亏你来得及时。”川君笑了笑,眼神移到闻世芳身侧的雪衣剑客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倪霁,“你是不是比我上次见你长高了些?剑心澄澈,我心通明者方可得天心剑,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她慢慢摇头笑起来,“我老了,以后可要看你们了。”
两人一楞,这话说得似有几分深意。
倪霁一句“前辈谬赞”卡到了喉头,不上不下。
川君似是猜到了她本要说什么,摆摆手道:“那些虚话就别说了。没意思。”
闻世芳嘴角一弯,川君还是老样子。“川君这次可是带着十二阁来的?”
“是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得出来收拾烂摊子,这世道可真是不行。”状若遒劲枝干的拐杖在杏花地上轻轻捣了两下,激起一层小小的落花,川君一脸无奈,“还是你师傅逍遥啊。”
两人俱是笑起来。
只不过,一个是艳羡,一个已是五味陈杂。
“不知川君近来可曾见过长洲剑仙?”
“唔,并未。不过我也正要去寻他。”
川君冲着倪霁笑笑,满是沧桑细纹的脸上几乎闪现出光来,她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话:
“剑心通明,大吉也。”
倪霁一楞,说不上来什么心情,总觉得川君话中有话。
闻世芳心情却很好,随手拍了拍呆立着的剑客,“怎么了?”
倪霁抿了抿唇,暂时不去琢磨川君的意思,转而想到了不久前感到的强大剑气,“长洲剑仙因为镇魂塔的事来了?”
青衣人含笑拽着雪色衣袍往湖边走去,轻松道:“嗯。只是小事。湖心亭风光甚好,可窥见后山一点雪。”
倪霁骤然停步,眉心拢起,眼中带着三分不满,“又是‘小事’?”
“好了,没有。”闻世芳无奈。倪霁近来对这些事是越发敏感,她大概再也搪塞不过去了。
“他去了一趟镇魂塔,来兴师问罪了。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对劲,所以我才问了一下川君。”
“那他……”倪霁一急,忽地想起长洲剑仙再怎么狂,也不会对着“四姓三宗”的所有掌事人动手,再者还有谢姨。
青衣人看着倪霁变来变去的脸色,不由失笑。她眼神往下一扫,剑客那只筋骨分明的手修长而白皙,此刻正垂在流光溢彩的白袍边上,五指微屈。她心中一动,伸手靠上了掌根,触之如暖玉,感觉甚好。她不由继续往上,掌心的薄茧擦出些粗粝之感,她手指微动,触上了坚韧而微凉的指甲,又翻手贴上了圆润的指肚。
“下次,我不瞒你。”
倪霁呼吸一窒,微凉的肌肤如流水般从手中溜走,她下意识抓住。
“嗯?”
闻世芳以为倪霁又怎么了,竟也没动,只是担心地看着她。
雪衣剑客一张薄脸皮又红透了,讷讷地松开手,好歹没忘了刚刚闻世芳在说什么,应道,“瞒就瞒吧,习惯了。”
青衣人一楞,闷声笑起来。
落花纷纷如雪,青衣逶迤似水,倪霁定定地望去,只觉如在梦中。
暖阳下,通透的天光映得闻世芳肤如白玉,长睫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下面是弯月般的笑眼,里面是细细碎碎的光,稍显苍白的唇色也似乎多了几分血色。自出了江潮生的小岛,她们就难得有如此轻松快活的时候。
无端欲念颠倒错乱,许是被今日那无声无息的一步鼓励了,倪霁忽地靠近一步,四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落下一吻。
青衣人怔楞一瞬,便环住了她。唇齿交融,柔软的发尾扫过颈侧,耳边心跳缓慢有力,一缕杏花香缓缓浮现在鼻尖。
这里是!一抹旖旎之思烟消云散,倪霁骤然想起这里连禁制都没有,不,不丶就算有禁制也不行。
“怎么?”闻世芳望向脸皮爆红的剑客,全然不知如今自己眼中亦是水光盈盈。
雪衣剑客深吸一口气,运转灵力,压下脸上的热度,不自觉扭头眨了眨眼睛,“没丶没什么。”
闻世芳不觉动了动手指,手下衣料柔软若云,云纹隐隐。
倪霁越发狼狈,细微的牵扯感骤然放大,只觉腰际一阵紧绷发烫。
闻世芳了然。虽然她没有过如此经历,但她自小在江潮生身边长大,难免撞到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害羞了?”
那声音里满是笑意,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
“怎么以前倒是大胆得很呢?”
倪霁想推开半步,但后腰处的一小片布料还被拈在闻世芳手里,她难得磕巴了一下,“大丶大庭广众之下……”
“怎么,现在就要翻脸了?”闻世芳挑眉,捏着那点软布,把红到了脖颈的剑客拽回来,慢慢把下巴搁到剑客肩膀上,“还想瞒一辈子么?”
语调温柔如旧,还带着几分宠溺和装模做样的埋怨。在怀中人看不见的地方,那双尚未褪去水光的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某人自然是不会的。起码不会有翻脸这一说。这话也就是她突发奇想逗逗她。不过,她确实也不懂此处和江潮生的小岛有什么区别。
倪霁心一凉,发昏了的脑子彻底没了用处,脱口而出便是,“不是!你若是想要昭告天下,我现在就可以发告示。”
闻世芳:“……”
她埋首闷闷笑了几声,便再也憋不住了,放声笑起来。
倪霁怎么还会不明白?可怜的剑客呆了一会儿,又是委屈又是恼火,听着耳边难得的放肆大笑又是一阵心疼。
明明在破心鉴中的少年时期,这位亦是肆意之人。若她能经常这样笑笑,她自己怎样倒也无所谓了。
闻世芳笑够了,放开了那块被攥得皱巴巴的衣料,“……什么昭告天下,不吉利。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的。”
倪霁心中覆杂难言,无尽的酸涩迅速冲淡了刚刚的欢娱。那些未尽的丶中断的丶惨烈收场的往事终究成了她的怀梦的一部分。
那也是,她自己的开端。
她默不作声抵上了眼前人的额头,鼻尖萦绕着春夏之交和暖的花草香气混着微微的沈檀之味。
她深深吸气,刚想说话,却被骤然贴近的双唇堵住了。
闻世芳显然没有倪霁无师自通的技能,只是碰了一下温热饱满的双唇便离开了,轻声道:“往事不可追,是我失言。”
不知怎的,倪霁骤然红了眼,几乎要滚下泪来。
闻世芳显然没想到短短一句话会让方才还满脸红晕的倪霁白了脸,怔楞一瞬后,近乎怜爱地伸手抚上她湿润的眼角。
“想哭就哭吧,”她低声开口,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帮你接着。”
远处,黄虚白一脸空白地看着两道交缠的身影,洒金折扇几乎脱手,既想离开又怕弄出声响被发现,险些走岔了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