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诗会(十五)
翌日。
冉生特意赶了个大早,拿着谢家主的令牌一路爬上了静雪亭。昨夜听小童子说,闻世芳和倪霁二人深夜来访,再加上昨夜在云雾茶肆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她唯恐二人受了什么伤,便想着早些过来看一看。
毕竟,一个天南火还没有完全拔除,一个刚刚对上过长洲剑仙,都算不上是全须全尾。
一路风景甚好,今日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但冉生心无旁骛,满脑子都是今天清早风廿四绘声绘色的讲述。
“谁能知道那居然是位千年茶树精开得呢……”
“刹那间,天心剑主就出手了,那剑光啊……”
冉生不是个好奇心很盛的人,但她这里的病人向来很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就已经听到了许许多多版本,她实在有些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绕过这片小湖,就是静雪亭的竹门。眼下,不大的竹门半边映着暖洋洋的日光,正紧闭着,门边高大的广玉兰不声不响掉了几片厚实的玉色花瓣下来。
冉生忽然有些踟蹰,听闻这位天心剑主作息十分有规律,天亮必会早起练剑,但她一路行来并未听到任何动静,莫非昨夜真受了不轻的伤?
她不再迟疑,脚尖一点,飞掠过湖面,径直到了竹门前,擡手点了点门上的禁制。
下一刻,竹门大开。一身磁青长袍的远春君正好开了门。
冉生眨了眨眼,默默把擡起的手放下,敏锐地发现远春君今天心情似乎非常好。
闻世芳看着腰间依旧跨了个药箱的冉生,颌首道:“辛苦了,她在里面,随我来吧。”
“不辛苦不辛苦,”冉生忙摆手道,一边走,一边问道,“不知倪道友状况如何?”
“唔,看着倒是挺好的,就是识海有些异样。”
冉生脚步一顿,不由重覆道:“识海?”
闻世芳点头。
冉生眼神诡异地飘了一下,心道:识海异样了人还能好?
没等她想明白,倪霁就出现在了她眼前。长身玉立,气血丰润,精神很足,似乎是还不错。
倪霁冲她微微一笑,“冉道友辛苦了。”
“不辛苦,”冉生放下药箱,“方才远春君说倪道友识海有些异样,既然如此,那我便也不施针了,还请倪道友放松,不要抗拒我的神识。”
倪霁点头,坐到了石桌边上。
冉生双目微阖,无形的神识凝成一条长长的细丝,慎而又慎地探入倪霁识海。
玉兰树下,闻世芳静立在倪霁身后,流转过万物生息的眸子紧紧盯着冉生,无形的神识在她眼中若隐若现,那条细细的线,她随时可以切断,气氛不知何时已经沈寂了下来。让他人探入灵台识海向来不是什么安全的事,纵然她再放心,也不可能听之任之。
况且,还有一个蒋瑛。
倪霁眉心微皱,似乎有些不好受。
但不过几个呼吸,冉生就猛地收回神识,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眼中满是惊愕,“这丶倪确实古怪,我还真看不出来,恐怕要回师门请教一下师傅,翻一翻典籍才能下定论。”
闻世芳脸色有些不好,“你可知你师傅现在何处?”
冉生苦笑,“师傅他云游不定,最新的消息还是他几个月前从海国传回来那封信,现在我只知道他在川北,至于他具体身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问道:“敢问倪道友识海中的莲花可是佛门至宝佛光莲?”
倪霁点点头,“不错。”
冉生摸了摸下巴,自语道:“不应该啊……”
佛光莲介于有形无形之间,坚如金刚,不生不灭,还能在识海里被染色?最奇怪的是,只要不看蔓延的红光,倪霁的识海那简直是浩瀚无边,神识精纯无比,显然是修为深厚丶心志坚定之辈。但,哪有这样的识海?而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生气?
冉生偷偷看了倪霁一眼,眼中清明,一点没有走火入魔修士的偏执,血肉丰盈,也不似那些人的枯槁。
闻世芳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眼,她盯着冉生开口道:“冉道友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冉生被看得后背直冒汗,咽了咽口水,“倒丶倒也没有。敢问倪道友,这症状是何时出现的?”
“也没几天,大概也就这两天。”
冉生瞪着倪霁,心道:简直在放屁!
但她半个字也不敢漏,相反还得使劲装出一副理解的样子,因为一身雪衣的天心剑主正一脸温和地看着她,眼中却隐带威胁。
闻世芳眼神在两者间转了转,忽地拍了拍倪霁的肩膀,“到底什么时候?”
“三天前。”
闻世芳眉心微蹙。
冉生干笑着出来打圆场,“远春君莫要动怒,天南火毕竟还没有完全拔除。”
倪霁没说话,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却往上径直对上了青衣人垂下的眼眸。
闻世芳哑火了。
冉生什么都没注意到,满脑子都在想那片闻所未闻的识海。
忽地,她眼睛一亮,“现在这情况我确实没法判断。不过我曾听闻上古有大能,识海中有万物生息,可隐现因果轮回,后世又有修士以残魂之躯,沟通天地,最后识海异变。倪道友神魂本就不全,又修为深厚,也是有此种可能的。”
她一顿,“或者,是某种上古秘法造成的痕迹?”
冉生“呃”了一声,停了话头,不由自主瞟向闻世芳。
“我们去川北。”闻世芳垂眸看着倪霁,声音冷淡而不容置喙。
倪霁不自觉眼皮一颤。印象中,这是闻世芳第一次这么直接拍板做决定,而没有跟她商量。恐怕这回有得哄了。
“好。”
送走了战战兢兢的冉生,闻世芳再回到玉兰树下时,雪衣剑客还乖乖地坐在那里,看她来了甚至给了一个笑。
青衣人垂眸绕到倪霁身后,撩起一缕柔顺的青丝,淡淡道:“学会骗人了?”
倪霁回身,一脸委屈地蹭上来,像是冤枉了她似的,嘴上却不饶人,“怀梦你不也骗了我好多回么?”
闻世芳:“……所以,你确实在骗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
她伸出两指将突然间没了骨头的倪霁推开,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
“嗯只是有点眉目,也不十分确定,所以一时间没告诉你。”倪霁难得有些心虚,低头看着胸前两根如玉的手指,“上古时代,鲛人一族守卫生生血河,当时江前辈告诉我,后世鲛人中不时会有几个和生生血河有渊源的,虽然我只有几分鲛人血脉,但也不是没可能出现这种事。”
闻世芳:“江梦梅?”
倪霁点点头,“具体是什么样的渊源,她也说不太清。有些鲛人一辈子就那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也有一些修为超群,总之不一而论,什么样的都有。”
闻世芳眉头一皱,发现这都是快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难道那时候倪霁的识海就不对劲了?
她脸色难看了几分,追问道:“你那时候就发现了?”
“没有,”倪霁慢慢握住横亘两人之间的手指,脑袋倚上青衣人的肩头,“就是怀疑而已。我天生残魂,出生的时候,江前辈曾短暂回云栖看过我,后来出了那些事情,也没人跟我讲,她就是叮嘱了几分。我怕你担心,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跟你说。”
闻世芳默默咬牙。
“倪……家主他知道么?”
“唔,大概也是知道的吧。”
倪霁擡起头,一手托起闻世芳的侧脸,极诚恳道:“真的就这些了。”
闻世芳直勾勾盯着一脸真诚的倪霁,不由软了心肠。不过,面对这个人,她大概从来没有硬过。
她的性子,向来是以信任为先,虽然确实吃了一些亏,好在也不算辜负过什么人。
她握住倪霁的手腕,在雪衣人水润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最好如此。”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绣着金线的重紫长袍溜了半个角进来。
“小——”
谢家主拎着个木箱,毫无防备地推门,扭头看到人的刹那,脸上笑吟吟的神情顿时僵硬,昂扬的语调瞬间被拉成了一条线,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那一瞬间似乎无限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身经百战的谢家主率先动作——她一脸绝望地扭头,侧着身从被风吹得快关上的竹门中退出,带上门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牙酸的“吱呀——”再度响起。
倪霁:“师叔,你的禁制……”
闻世芳:“……别这么叫我。”
“我忘了。”
门外,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丶昨日是小云儿的生辰,我本想晚上过来,但你们都不在,想着直接一放也不好,就今天过来了。东西在门外,你们……”
谢家主磕巴了一下,“我还……”
……有事。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竹门就再一次打开了。
一身青衣的闻世芳扶着青黄的竹门,镇定看着谢家主:“很忙吗?”
谢家主喉头哽了一下,自然是没有那么忙,要不然她也不会现在过来送生辰礼。就是,她似乎是“凑巧”了。
闻世芳让开身,“进来吧。”
谢家主心乱如麻:你确定么?当真要我进来?我进去干什么?或者刚刚我看错了?……
谢家主和远春君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还是深吸口气进了静雪亭的大门。
一进门,谢家主就看到玉兰树下长身玉立的剑客,眼神十分坦荡,可是唇似乎红得有些过分了。
不错,她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立刻从她心中生出,让谢家主不由微微擡起下巴,看向天边流云,就是不看这两位静雪亭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