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局(八)
闻世芳拧着眉,心中疑窦渐生。哪怕是她,此事也是前不久才得知,倪霁就算比她知道早一些,也没道理告诉池既明。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池既明闻世芳淡淡道:“天心剑主天资纵横,只可惜神魂有缺,而她缺的三分神魂就在生生血河里。”
“所以?”
“神魂之间天生相互吸引,远春君难道就没感觉到天心剑主最近有些不对劲么?”
“她很好。”
看着青袍人不为所动的样子,池既明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心道:看样子自己是晚了一步了。不过也对,当日生生血河一开,这点东西就是一目了然的了。道侣之间能藏多少东西呢?
“你就想说这些?”吴萍陡然开口,语气颇为不善,看向池既明的眼神已经带着三分火气。
池既明宽和地笑了笑,“自然不是,吴阁主稍安勿躁。”
她沈吟片刻,眼神不知不觉越过二人,望向了水穷处外的虚妄空间。
“二位可知,我和倪蕴乃是好友。”
闻世芳一楞,这倒是不知,而吴萍也是一脸茫然。
“不怪二位,毕竟倪蕴确实比二位大上一些。那时,我已经远走了。”池既明注意到二人的错愕,眼中惆怅更盛,却还是安慰了一下。
她想了想继续道:“两位怕是不明白,江前辈以鲛人之躯生育,二女儿倪涯以长生剑主闻名,更像是普通的人修,而她的大女儿也就是倪蕴,修行天赋更像是鲛人,小时候差点就被江前辈带回海国。她显怀时,我去看望过她几次。那时,一切似乎如常,只是偶尔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一开始我也没当真,后来她有事会托我去找一些人族修士很少用到,但妖兽丶鲛人会用得到的东西,我便渐渐起了疑心。”
“有一次,我去时正碰上她和黄修远大吵一架,不知为何,她居然告诉了我她正在做什么。”
池既明望向虚空的眼神十分覆杂,闻世芳和吴萍不禁看得心神一震。
“她要设阵,把孩子的三分神魂抵押给血河。”
池既明的声音极其飘忽,过了这么久,她仍然不能忘记自己那时候感到的冲击。
“为什么?”闻世芳脱口而出,一脸错愕。
“这……你莫不是在信口胡诌?”吴萍楞了楞,怀疑地看着池既明。
“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就在二位了,”池既明顿了顿,继续道,“她这个孩子是在她和黄修远在青州时怀上的。倪蕴没来由地觉得她必须这么做。鲛人传承从未断绝,其中有些术法与当今完全不同,乍一看甚至有邪术之嫌。其中有一种将自身献祭给世间大神通之物以换取庇佑。她用的就是那一种,以三分神魂献祭血河,换她平安降生。”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吴萍干涩地开口。
“不错,可是如今生生血河已开,即使有部分谢家主以一己之力镇压了下去,诸位当真觉得能一劳永逸?蒋瑛并不知其中原委,但她已经猜到了几分。而且,放任这么一个对她怀恨在心又有成道希望的剑修也不是她的作风。”池既明直直望着闻世芳,神情十分笃定。
“你所说的那门秘术代价就只是三分神魂?”闻世芳沈默良久,方问道。
池既明光棍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曾听倪蕴说过,生生血河能吞噬一切,我猜,生生血河一开,天心剑主怕是……”
她停顿了片刻,意有所指地盯着闻世芳,“怕是不妙啊。”
“……蒋瑛到底想做什么?”
池既明一笑,“造化门功法得益于混元气,现在的灵气完全无法支撑造化门功法的发挥,生生血河一开则世间重化为上古。”
吴萍有些不信,“什么意思?蒋瑛一身功法神鬼莫测,可不像是功法有缺的样子。”
池既明叹了一声,“她是混元体,又有混元气在手,自然不同。”
“你说,池既明的话有几分可信?”
“……帮我个忙,找到黄虚白。”
云栖之下。
巨大阴影中,身着雪衣的弟子们身若游龙,剑光如雪,面前是一群口中滴落着恶臭涎水的妖狼,周围火烧的痕迹依稀可辨。
这种东西最近越来越多了。
一道锋利至极的剑光如长星般落下,正中最后一头妖狼,沾着血水的头颅被一分为二,缓缓倒地气绝。豆腐渣般的脑浆在狼藉一片的地上缓缓流淌开来。
倪晖厌恶地看了一眼,飞快地避开,仿佛那是什么沾之即死的剧毒。
“走吧。”天心剑上滴血不沾,倪霁收剑催促道。
自从她回了云栖,便接下了这任务。如今,这已是最后一块地方了,经过这一番清理,短期内云栖阴影之下应当不会有什么邪魔妖兽了。
弟子们点点头,看向倪霁的眼神崇敬有之,嫉恨亦有之。
倪晖琢磨着这几日倪霁展现出的剑术,怎么都觉得倪煦要倒霉了。他摇了摇头,又不由地庆幸起来,幸亏锦城相遇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被三长老打断了,要不然恐怕他这时候已经投胎过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身上一寒,擡头就看见了那位杀星在直勾勾地看着他,活像是在琢磨一头烤乳猪,先从那一块入手比较合适。
倪晖抖了一抖,忙不叠地跟上了返回云栖的大队伍。
倪霁自然不知道自己平平淡淡的一眼居然让倪晖想象力大开,她满心都想着一件事——中陆城。
前几日,一只绶带鹤侥幸穿过阴影之地找到了她,带来的却是一则在她看来颇为莫名其妙的消息——以无名谷丶九黎门为首的各大势力齐聚中陆城。虽然名单很长,但那些顶尖势力除了无名谷和九黎门一个都没去。有是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在中陆城商量的?难道是川北的事么?
她想着想着,陡然觉得心头升起一股危机感。
周围一片清朗,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似乎一切如常,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回到云栖。
可是,不对劲!
她回头看向身后或歇息或是谈笑的弟子,随意找了一个问道:“我们在这里兜了多久了?”
倪晖一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倪霁猛地一拉。
身后,一道剑光猛地向他们扑过来。
锵——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彻这一方天地,天心剑的剑光晃得人如暴盲了一般。
两道截然不同的剑光相接,一道厚重如山岳,一道流动如江海,刹那间,天地也仿佛失色,唯馀似乎能占据整个人心神的剑意在天地间回荡。
两道恐怖的剑光堪堪擦着倪晖的脸颊而过,尖锐的痛感在他脸上爆开,他惊恐地发现道道声波居然化作了实质如水波般荡开,随后在虚空中回转了过来。
这是法阵!
更多的人影从看似真实的山水中猛然跳出来,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地朝他们落下来,招招要至他们于死地。
这是……这是瞅准了他们刚刚清剿完妖兽,所以卡着点儿来杀他们吗?
是黄家丶钱家,还是三山宗?他脑袋里闪过几个素来和倪家不对付的名字,手上已经捏起了一个繁覆的法诀,灵光在他手里飞速聚集。
但是没用。
一片薄如蝉翼的刀锋划过,他手里的灵光陡然爆炸,把他糊了个眼冒金星,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那人刀锋一转,刀片刹那间拉长如长矛,一点寒光直指心口。
一道熟悉的剑光从那人背后穿出,差一点就要捅进胸口的长矛失了主人的灵力,迅速消散于无形。
这是生门的杀手。来的是无名谷的人?
不对……虽然只交手了一招,但刚刚那人的气息浩瀚而难测,分明是位元君,但蒋瑛的气息她熟悉,来人不是蒋瑛。
先解决这些杀手。倪霁脚下一点,朝着最近的杀手扑了过去。
蒋瑛大抵没料到她境界已至半步元君,派来的杀手统统做了无用功。
“前辈为何藏头露尾?何不出来一见?”片刻后,倪霁盯着虚空中某一点,朗声道。
倪晖紧张地盯着周围,生怕那人猛地跳出来,先拿他祭了剑。
一片寂静。
见无人应答,倪霁缓缓吐出四个字:“藏锋道人。”
话音落下,一人带着赫赫威势踏出了虚空。
来人身量颀长,一身纹风绣虎的黄袍。雪堆般的发髻上插着一只金闪闪的虎头簪,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审视地盯着倪霁,嘴角拉得笔直,面上纹路深深,看上去便是一位极严厉的老人。虽然面容苍老,但背挺得极直,像是一柄出鞘不回头的利剑。
那身黄袍太好认了,那威势也一点做不了假。倪晖在听到那四个字时还心存侥幸,如今他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手抖地几乎拿不住剑。
怎么会是她!?
藏锋道人怎么会屈尊降贵要杀一个后辈?!
他真是倒了血霉了!怎么每一次碰见倪霁都要出点事?早知如此就不接这个活儿了!
倪晖肠子都要悔青了,可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他眼前——他可能命不久矣了。
倪霁:“前辈是来杀我的?”
藏锋道人视线一寸寸在倪霁身上扫过,半晌方点了点头。
“不错。”
“你很好,只可惜不姓黄。”
她缓缓开口,带着几分隐约的绵软口音,苍老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停顿片刻继续道:“若是你母亲当年把你留在黄家,恐怕就不会有今天这一遭了。”
如今她杀了倪霁,云栖虽然还有几个看样子还不错的后辈,但少了这个人,就是再无能与黄家相争的可能了。
倪霁沈默片刻,开口道:“前辈既然已经来了,就莫说这些了。”
藏锋道人笑了笑,瞥了一眼其馀的弟子,又迅速收回了眼神,似乎他们只是一群不值得费神的蝼蚁。
“前辈为何会跟无名谷联手?”
藏锋道人惊异地挑了挑眉,“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自然是她能给我想要的。”
倪霁试探道:“不知她许了什么?”
藏锋道人缓缓摇头,叹道:“你给不了。”
倪霁一怔,藏锋道人怎么如此笃定?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弟子,她问道:“弟子无辜,前辈可否先将他们送出去?”
“不行,”藏锋道人断然回绝,她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你我将这些人做个赌注,若是我杀了你,这些人就任由我处置,若是你杀了我……”
她陡然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个笑话,“若是你杀了我,自然可带着些人走。”
倪霁神色猛然一沈。她原以为,藏锋道人毕竟后辈众多,多少能有些慈悲心肠。没想到却是个视人命如草芥之徒。
手中一直隐隐作响的天心剑安静了下来,对面,藏锋道人手里也显出一柄剑来。宽大丶厚重,漆黑的表面上流淌着游丝般的金光,是一柄难见的重剑。
巨剑默知。
“它很久没出鞘了。”藏锋道人慢悠悠道。
倪霁沈默地看着那柄更像是刀的剑,一股战意逐渐升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点涩然。
这一战,她把握甚小,或许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元君和半步元君两字之差,有如天堑,她得证元君多年,又是并未负伤,远不是一个重伤疯魔的长洲剑仙可比的。
况且,藏锋道人退居虎林已久,声名远不如川君丶素心真人等来得响亮,但当年她也是大杀四方的凶星,手里一柄默知剑曾震得一位观我境的大妖俯首称臣。
那一战,为黄家带来了整整一族的啸月犬俯首称臣,为黄家添了不知多少助力,也让当年的大战之地由山化湖。
也许,有人还记得,她师承岳阳剑施安宁,手里的默知也和长生剑丶三圣剑一样,是琅嬛福地的重宝。
她可能……要失约了。
“你赢不了我。”藏锋道人缓缓道,“不过,我猜你也不会自戕。”
倪霁也不多话,一道剑光骤然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