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八)
战场上的事情结束得很快,几日瞬息而过,在术法的加持下,原本满地血色的落尘原飞快恢覆了原状。烧不尽的野草又冒出了头,那些身殒之人四散的灵气太多了,以至于一时间这里吹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微妙的气息。
但长桌上的事情没有。
原本空空荡荡的无风城顿时派上了用场。此时,宴饮用的大厅内挤挤挨挨坐满了修士,都是跺一跺脚修界就要震一震的大人物。
“远春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姓蒋的残害了这么多人,你难道还要保她的馀党么!”
说话的是碧海门的长老,此时她正满脸怒色地冲着闻世芳,连那一丝对于修为的畏惧都抛之脑后了。
也不怪她,碧海门在此战中伤亡甚是惨重。
“远春君……”又一道不怀好意的眼神扫过来,木家家主意有所指道,“不知那位谷主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
落尘原上那一幕可是不少修士都看见了的。蒋瑛原本就和闻世芳有旧,她身殒前和闻世芳单独废话了那么久,他才不信什么都没发生!
况且,蒋瑛是死了,那她身上的天南火呢?不会也跟着泯灭了吧?
上首,谢棠沈默不语,脸色十分僵硬,雪青色法袍上的流光映在她脸上,仿佛只是给塑像上了一层漆光。
她想:这太难了。如果是母亲,她会怎么做呢?
闻世芳轻叹一声,“她们不能死。”
此话一出,厅堂顿时落针可闻。原本事不关己丶悠哉游哉喝茶的杨心岸也动作一顿,神色奇妙地看向了身处视线中心的青衣人。
真是出乎意料……不过,倒也理应如此。
“为什么!”碧海门长老腾得起身,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堪称满堂的寂静,“她们不该死么!”
“远春君,莫非你是和那位蒋谷主做了什么交易不成?”白玉京的钱家主眯了眯眼,语调是生意人一如既往的客客气气,但内容却十分不客气。
但一边的倪震宇神色顿时一沈,冷声道:“钱家主,我倒是想知道你和那位蒋谷主做了什么交易。为何先前会有那么多的白玉长船出现在不归海上?为何在无名谷中还有你钱家的弟子?”
钱家主神情一滞,顿时狼狈起来。
现下这就是钱家的一大污点——疑似和无名谷勾结。
底下白云门门主也神色稍变,低头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当年那一战,白云门不说冲锋在前,也是得利颇多的那几个门派之一,就是现在藏书阁内还留着一点造化门的古籍。
原本凭借他左右逢源的手段,白云门的损失微乎其微。这一战过后,不说三洲,起码云州的格局是要变了,他原还想着能瓜分一些,但看白玉京都吃瘪了,他怕是也捞不到好。再者,那一位天心剑主居然不在这里,莫不是另有安排?
思及至此,他便愈发沈默了。
闻世芳安静地将大厅内的众人一一看过,正是群情激愤之时,似乎每个人都是正道之光。识海内,天南火平和如水,许是因为归去来灯的残留气息,天南火和识海融合地异常顺利,而多年前就依靠金链勉强弥合起来的神魂居然也在缓缓修覆。
若没有这一遭,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天南火居然还有这等功效。
只不过,比起识海,眼下这局面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到如今,孰是孰非已然分不清。她很清楚一件事——蒋瑛还有后手。
她的死,包括天南火也是她计划的一环。
若是快刀斩乱麻,那么屠尽造化门门人可能是个好选择,可蒋瑛断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再者……
闻世芳直视着碧海门长老,“长老别忘了,我们还没有找到无劫无相阵。”
碧海门长老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阴沈,“蒋瑛都死了,就一个易灵安还能自己开大阵么!?况且,她现在应该就在无风城吧!?”
众人安静了一瞬,易灵安当日也在落尘原上,但现在么……
杨心岸叹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十分惋惜,“如若没有那场抚舟崖之战,世间想必也不会有蒋谷主了吧?”
“今时不同往日!”碧海门长老气得脸色发白,“更何况,若是当时蒋瑛一并死在了造化门山门里,便也不会有今日了!”
吴萍淡淡开了口,“没有蒋瑛,也会有别人。如今无名谷的门徒中,不少便是当年造化门门徒的后人,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一齐杀尽不成?我十二阁尚且做不到。”
琅嬛福地的大长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是啊,要不然镇魂塔的图纸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这确是我之过。”吴萍干脆地点点头,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大长老嘲讽道,“不过,大长老是觉得琅嬛福地束手就擒就很好?”
“你!”大长老顿时涨红了脸,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窜起来,怒骂道,“那等不知廉耻的叛徒早已被我手刃!当日也是情势逼人,我迫不得已!”
大青山掌门呵呵笑了两声,扫了眼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慢条斯理地嘲讽起来,“是啊,确实是‘迫不得已’,毕竟,连三圣剑都差点没了。”
大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有修为在身,恐怕就要厥过去了。
说到底,在无名谷打上山门之前,像大青山这种门派,连给琅嬛福地提鞋都不配。若是有弟子想来琅嬛福地求剑,那还得乖乖地递上请帖,等着琅嬛福地的修士大发慈悲地准许。
而如今,琅嬛福地引以为傲的名剑散佚大半,弟子也人心不稳,山门虽说得以保全,但名声到底是不在了。
大长老怒从心中来,冲着一脸冷淡的青衣人喝道:“无名谷那些人必须死!”
大青山掌门矜持地点点头,“不错。不如此,何以报云阳宗满门覆灭之仇?”
“还有长刀门!”不知是谁遥遥喊了一声。
“纵然是顾念旧情,可蒋瑛做下如此翻天覆地之事,远春君也该放下了。”池家家主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劝道。
话说得好听,不过却是再一次提醒众人——蒋瑛可是和上头这位关系匪浅呢!
“不错!”
“是也!”
“此天理也!”
……
人群中,云阳陈家的家主眼神扫过上首的几张位子,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审时度势向来是一把好手,要不怎么能在最后一刻撤回前往博望城的弟子呢?算下来,他也只在上弦湖吃瘪过一次。如今这场上看似针锋相对,实则都是些小打小闹。没看见天麓山杨家和杏花洲谢家一个字都没往外蹦么!现下虎林黄家大势已去,藏锋道人身殒,川君恐怕也大限已到,七位元君只剩下五位,得罪闻世芳有什么好处?
没了蒋瑛,无名谷那些人不过都是些杂鱼烂虾,怕什么?而且,现如今的无名谷不过是个空壳,那些谣传的天才地宝能有一分真便是多的了。
看着周围的群情激愤,碧海门长老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她紧紧盯着闻世芳,一字一顿地说道。
闻世芳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凝滞的威压笼罩了全场,方才还乱哄哄有如集市的厅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无名谷眼下除了弟子,什么都没有,诸位要是想要天材地宝,不如自行前往青州内境去寻。”
冷淡的声音响彻全场,上首的青衣人看着波澜不惊,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新仇旧怨,诸位不如看看身边的同道,先行清算再说。”
谢棠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杨心岸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扩大了几分,慢悠悠接了上去:“云阳宗丶长刀门丶五里河冯家……诸位不觉得这些名字有些耳熟么?”
大大小小的家主丶掌门丶长老面面相觑。当然耳熟,这都是些归于蒋瑛麾下丶又被坑得几乎全军覆没的势力啊。
漫长的静默后,年长些的修士终于想了起来,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当年率先攻上造化门山门的门派。”吴萍好心地提醒道。
碧海门长老背后一寒,就算是当年她还小丶碧海门也远在云州雾海边,当年的事情她也仍然记得几分。
那一战后,造化门山门直接被夷为平地了。
“那南华观呢?”木家家主冷不丁地问道。
大青山掌门再度点了点头,“当年南华观可是并未参与到抚舟崖之战中,可如今姑射山被毁,素心真人也身受重伤,可见无名谷众修士早已失了心智。况且,若是借着冤有头债有主这一说法,岂不是有姑息养奸之嫌?”
吴萍脸色一沈,无名谷虽然和黄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但黄家为尊多年,绝不是什么听凭蒋瑛号令之人。
南华观分明是栽在了那位黄家安插多年的前任观主身上!
她正要开口,只听闻世芳淡淡道:“孙掌门不如直接说我同流合污好了。”
孙掌门脸色一变,立刻就要否认,但话却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对面的白玉京钱家主截住了。
“孙掌门,有些话还是要掂量一下才能出口啊。”
钱家主一张圆脸上阴云密布,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皮笑肉不笑。
从一开始便未发一言的谢棠调整了一下姿势,微妙的眼神落到了大青山掌门身上,轻飘飘地问道:“孙掌门是想说什么?”
孙掌门额头冷汗一下就滴了下来,求救般地看向了谢棠身边的杨心岸。
虽然这次谢家功劳甚大,但就跟白玉京钱家和闻世芳一样,谢家也和蒋瑛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实在算不得清白。况且,不论是论资历丶论家世还是论修为,总该是天麓山杨家来坐这个三洲之首。虽然杨心岸刚刚态度也有些古怪,但这一回可是天麓山和杏花洲之争,和之前那些小门小派完全不同,孙掌门十分自信,杨家主不会坐视谢棠这个后辈骑在她头上。
出乎意料的是,天麓山杨家的家主只是对他戏谑地笑了笑,随后便视而不见地喝起了茶。
在场的眼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自然不会错过杨心岸这般动作,心里顿时就自以为明白了几分。
这次青州之行,杨家本就很奇怪。整一个杨家,总共就来了两个修士,其中一个还是家主。而且那位声名显赫的“明光令”一直呆在了川北,连当时的杨家紧急诏令都没能让她回天麓山。虽然有不少仙门世家都是让那些未来可期的弟子守着家门的,但像杨家这般行事的,大抵三洲只有她杨家一个。
所以,这是杨家出了什么变故?
不少人心中都狂喜起来。风水轮流转,如今说不定该是那个时候了!
“至于南华观,”闻世芳看向了木家家主,“听闻木家主近日收获颇多,连三清山都快收入囊中了,不如分出些人手帮着南华观重建姑射山?”
木家主脸色青红交加。他万万没想到,闻世芳的消息居然这么灵通——三清山的消息他也是昨日才收到的。
“木家主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
门口,一道温润的嗓音传来,众人齐齐回头望去,随即便是瞳孔一缩。
七星袍,是个南华门人。
“抱歉,在下来晚了,”一头白发的道衍缓步而来,神色温和,“真人还在姑射山,所以便派我前来了。”
“这回除了要感谢远春君和谢家主的搭救之外,还有一事相求,”他顿了顿,转向了鹌鹑似的白云门门主,“当初摘星破碎,碎片四散,真人算得最大的一片现在白云门辖地内,还望白门主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