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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九)

宴厅之外,无风城的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谁都知道现在城主府内不是个善地,但谁都想探得一手消息,无数双眼睛盯住了那扇宏伟的大门。

而在几条街之外,有一处无人问津的府邸,乍一看普普通通,似乎只是萧瑟了一些。然而,这里是眼下人满为患的无风城唯一的一处清净之所。

这是,黑狱。

无数禁制层层笼罩,就连一只鸟飞过都会被击落下来。

黑狱最深处,永不见天光的地方,一位白衣修士猛地睁开眼。

有人来了。

闪烁着星星点点符文灵光的黑暗中,一豆灯火渐渐靠近。

雪色的衣袍在灯火映照下多了些昏黄色调,袖口金色的云纹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当世最有可能以剑证道的修士。

易灵安眼神覆杂地看着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心中冰冻似的麻木骤然裂开了条缝隙。

几日前落尘原上的场景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流过,那沈重如铅的天色,那些炸裂如烟花般的灵光,还有那阵冷到极致的长风。

那些在剧变中被下意识地封存起来的记忆,都随着这个人的到来而解封。

不管她想不想,她都无比鲜明地意识到,那个陪着她长大的人不在了。

她猜到她们或许会败,但却没有猜到死亡。

明明……

易灵安腾得站了起来,又倏然止步——太近了,禁制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她已经能感受到那过电般的刺痛了。

黑暗中的灵光下,来人显得愈发纤尘不染,近乎是一个幻觉。

算起来,她和倪霁只是陌生人,只在博望城外交了一次手。但那一次,她绝不会忘记。

她其实是有点羡慕倪霁的。如果……

一点怨恨陡然升上心头。她沈默许久才哑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倪霁将手中的加持了符文的夜明珠放下,自己毫无顾忌地坐到了地上。

易灵安看上去不太好。昔日绛红的宫绛灵光黯淡,就和她灰败的脸色一样。

也是,这里是黑狱,进来的人都被封禁了全部修为,怎么能好呢?

况且,蒋瑛也身殒了。

蒋文卿,蒋客卿……

倪霁长长叹口气。尽管她对闻世芳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但她不得不承认,眼下的情况有些棘手。

眼下城主府内的情形定然又是一片混乱,自落尘原一战蒋瑛陨落后,原本分散在青州各处的修者都往无风城来了,不管他们原先在何人麾下,此时都是将功折过丶落井下石的好时候。

天南火不是白拿的。

即使闻世芳并不想拿。

于是,倪霁只是语焉不详地答道:

“有人可能要来杀你,”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同门们都没事。”

“呵,想杀我的人多了,”易灵安神色稍安,冷笑一声,忽而一顿,奇道,“怎么,你不想杀我么?”

倪霁一怔,纳闷道:“杀你作甚?”

易灵安也一楞,沈默了下来。

她原本并不是想说这话的,那些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泄愤。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腥甜气蔓延开来,像是落尘原上吹过的风。

被封存在心中的悲伤陡然一点一滴地从裂缝中渗出,又被她再度咽了下去。

她不傻,那时谷主定然是和闻世芳做了什么交换。如果她猜的没错,应该就是天南火。

“为什么?”易灵安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在黑狱中变得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倪霁却没有意识到易灵安的意思,反问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

黑域中再度沈寂了下来。

黑狱太深了,方才禁制被触动的灵光已然消散,即便是顶级的夜明珠,到了这里也只能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许是一点本能,易灵安的眼神不自觉地被那一点光吸引。

很多年前,那个现在被她们叫做无名谷的地方也有这样一盏小小的灯。

那时的无名谷还不叫无名谷。

它没有名字。

对她来说,那就是整个世间。

她在灯下读书丶习字,身边偶尔会有一个像是一直都不会改变的身影……

那个地方,似乎被时间所抛弃,春夏秋冬的四季更叠从不会踏足一二,她便也觉得日子过得能天长地久。

不知不觉就过了很多年,她看见那些无家可归的丶那些面黄肌瘦的丶那些茫然好奇的小儿一个个进来,她只当多了许多同伴。

尽管她已经能隐隐猜到那人要做什么,但那条路显得太过虚妄,她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那般。

当那道日轮升上被重重禁制笼罩的天空时,她知道,现在被叫做无名谷的那片土地重新运转了。

她有,要做的事情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要做的是那些事情。

她无法拒绝。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安稳坐在地上的剑客已经站了起来,警惕地望着一片黑暗。

那柄立下赫赫凶名的天心剑已然出鞘。

那看上去是一柄很普通的剑,但易灵安知道,必要的时候,那些剑气会变得多么锋利,仿佛远远地被擦过,都会留下血痕。

那是一种烙印在神魂上的战栗感。

一片寂静中,两人悠长的呼吸声变得几近于无。

就像易灵安所预料的那样,现在有很多人想杀她。

无论事实如何,无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如今“蒋瑛亲信”四个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身上,凡是那些曾经和无名谷暗通曲款的势力,都想除她以绝后患。

身上的重重禁制忽地一松,易灵安不动声色地看着几步外的倪霁,身形半分未动。

倪霁似乎也没有动,但易灵安注意到了天心剑主落到她身上的眼神,还有那一丝莫名的危机感。

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下一刻,天心剑主身形一闪,再出现时手里已经擒了一人。

这人一身隐匿行踪的法袍,修为已经到了观我境,但此时只是风烛残年一般剧烈地咳嗽着,惊惧地看着俯视着他的白衣剑客。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应该在城主府里么?!

“你认识他么?”倪霁点了点被脚边被杀意锁定丶动弹不得的修士,扭头问易灵安道。

易灵安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人几番,终于在无数张人脸中对上了号,“唔,应当是白玉京的修士,钱默。”

倪霁一怔,第一个来的居然是白玉京的修士么?

她还以为会是黄家。

“钱家主要你来的?”

钱默脸皮抽了抽,默不作声,充分展示了人如其名四个大字。

倪霁也不急,好奇道:“无风城的黑狱盛名在外,向来号称有进无出,如今又被怀梦加了几重禁制,你是怎么进来的?”

虽然是好声好气的,但钱默只觉得后背要被冷汗浸湿了。

天心剑主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他琢磨了一下,家主还在城主府里扯皮,是万万顾不上他的,与其冒着生命危险死守一个根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还不如束手就擒。

于是他盯着眼前寒光毕现的剑锋,老老实实道:“黑狱历来的维修都是钱家出的钱。”

见倪霁一脸意外,他又补充道:“无风城曾经的城主是钱家的远房子弟的后人。”

“前前任家主未记名的女儿。”禁制内的白衣修士突然毫无波澜地补了一句。

倪霁:“……”

钱默一张脸直接皱成了橘子皮,心道:无名谷这消息还真是灵通,恐怕她手里还握着不少把柄,不过此时也不用着这么详细吧!

“五年前,钱家主第一次和……”易灵安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和谷主会面,而后,白玉京的法宝丶丹药便不断通过从海上通过无风城进入无名谷……”

“行了!”钱默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而后便立刻缩成了鹌鹑模样——天心剑的剑气陡然猛烈了几分,不出意外的话,她再进几分,自己就要命丧当场了!

“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倪霁慢条斯理地问道。

易灵安陡然笑了两声,接道:“自然是还有很多说不得的,是不是啊,钱长老?”

钱默脸色青白交加,曾经在云州叱诧风云的舌头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还有人。”

倪霁突然望向那片黑暗,手中剑锋仍然稳稳指着钱默的心口。

是黄家,还是碧海门,又或者是……

倪霁的思绪骤然止住了,看向来客的眼神充满了惊诧。

来人相貌很是眼熟,但那神情却很陌生。

是季伯玉。

潜山季家的现任家主。

此时的季伯玉一身冷肃黑衣,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看向易灵安的眼神充满了痛恨和杀意,和先前那个在云栖上和倪煦笑闹的修士判若两人。

倪霁想起来了——季家原本是定了她的妹妹季仲徽做下任家主的,但她死了,死在了落尘原上。

“让开!”

季伯玉冲着倪霁冷冷道,手中的剑尖已经微微擡起。

看着天心剑主纹丝不动的身形,她眼中愤恨愈甚,质问道:“为何?”

杀人偿命,这本是修界通行的规矩。但倪霁向来不觉得规矩就该遵循。

易灵安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季伯玉几眼,“你是,季家人?”

黑衣修士冷笑一声,“怎么,记得我了?”

“伯玉!”

倪霁神情覆杂地看着来人,头一次觉得,这黑狱虽然号称有进无出,但恐怕是言过其实得很了。

倪煦急急奔到禁制前,连地上躺着的钱长老都顾不上,只略有些惊恐地看着季伯玉道:“你先别动手!”

倪煦素来以风度着称,此时着急忙慌的模样恐怕此生都难见。

倪霁微妙地扫了眼二人,微微向易灵安那里靠了半步。

季伯玉气急败坏,看向倪煦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你也要来拦我?!”

“我丶我……”倪煦语无伦次,心跳得像是要离开胸膛了一般,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想握上那柄剑。

身为一个修士,她本不该如此。

可是她害怕。

易灵安身上不仅有那些世家仙门不可言说的秘辛丶远春君的承诺,还有不归海的秘密。蒋瑛最后到底对不归海做了什么,那些曾经席卷青州的煞气都去了哪里……

她和季伯玉相识数十载,知道她向来没有耐心,也向来重情,而且此时正是个最差的时机。

“现在还不是时候。”许久,倪煦才讷讷地说出了一句十分拙劣的安慰。

季伯玉闻言立刻嘲讽地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姓闻的要保她么?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是时候?!等她立个天道誓言我再去杀她么?”

倪煦:“……”

这两位倒是有意思,不过看样子那位闻前辈倒兴许能棋高一着。易灵安诡异地看了眼倪霁,而后便安安稳稳地坐到了地上,手撑着头,全然一副看戏模样。

“你打不过她。”倪煦定了定心,指了指身边的白衣剑客,老老实实地说。

季伯玉看废物似的扫了眼还在地上的钱长老,阴恻恻地开口道:“总要试一试。”

“而且,天心剑主就这么不辨黑白么?”

天心剑纹丝不动,这样的话倪霁听过很多遍了,不论是对她丶对谢姨,还是对闻世芳。

“谁分黑白?”

“果然是天心剑主!”季伯玉阴冷地看着倪霁,“天心”二子咬得尤其重。

当着倪霁的面没人敢说什么,但暗地里,邪剑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三洲。剑修的剑便是第二个自己,譬如昔日长洲剑仙的三圣剑。天心剑的名声本就勉强,当日归了倪霁,众人都以为是意料之外,谁知道却是愈发古怪了。

都说那些传言是昔日的蒋谷主传的,但究竟如何,人心自有一套判断。

不论真假,如今天心剑主的名声是远远比不上昔日的长生剑主。

倪煦怔怔地看着季家现任的家主,那样冰冷嫌恶而强忍愤怒的神情她从未在季伯玉脸上见过。在她记忆中,季伯玉向来是肆意到近乎妄为的模样,这般按捺的神情竟是让她心里一痛。

她憋了许久,无数虚言化作实体堵在了她干涩的喉咙口,最后只干巴巴地呢喃道:“她丶她还有用!”

“她没用了以后呢?交给我?”

倪煦语塞。

这并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易灵安的命,如今很多人想要,即便是排号,潜山季家恐怕也在后面。

如果只是一个易灵安……

潜山虎,向来不以优柔寡断为荣。

季伯玉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睁眼时眼中的失望已全然消失。她望着几步外身着云栖家袍的倪煦,心中一片平静,慢慢开口道:“今日你若不走,我便与你恩断义绝。”

她说得很轻,不带一点先前流露出的愤怒丶冰冷,似乎是在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什么?

倪煦略显茫然地看着几步外的季伯玉。

她们明明已经说好了啊?明明礼服都已经在准备了啊。

倪霁心中一动,已然猜到了几分,便收剑对着倪煦说道:“此事并不关你,还请……”

只是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季伯玉打断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还请天心剑主不要插手。”

倪煦呆呆地立着,她一向明白,季伯玉决定的事,是谁也劝不了的。

那么,云栖呢?她陡然升起一股愤怒来——倪霁可以为所欲为,但她不能。

季伯玉也知道这一点。

她为何还问?!

倪煦脸色惨白,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好。”季伯玉点点头,语气波澜不惊,“我知道了。”

说罢,如梦刀便化作一缕灵光没入丹田。

倪煦是对的。天心剑主在这里,她杀不了易灵安。

但,总有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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