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岑二跟了岑鸢这么久, 一直都觉得自家少主是那种天塌下来面色都不改的人。
武都府的蔺老先生第一次见到少主,就赞他冷静自持,是位能做大事的人。
岑二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 还是因为当年岑鸢初次踏进武都府, 就正巧碰见蔺老罚他们五人扎马步。
许是为了让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感受一下武都府的氛围, 蔺老瞥了他一眼就让人站过来,同他们一道扎起了马步。
灼人的日头晒着, 他们五个人全都呲牙咧嘴双腿打颤,唯有这位小少爷一个人稳稳扎在原地, 眼神都不曾晃动。
那日惩罚过后,蔺老夸岑鸢, 说他身稳丶心定丶目不动。
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可就是这样一位好苗子, 此刻却站在屏风前浑身紧紧绷着, 随着卿云一盆接一盆端出去的血水, 他面上神色越发黑沈。
直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从屏风后绕出来,一瞬间,岑二好似看到自家少主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一滞。
“大夫, 我夫人她伤势如何?”
“禀大人,夫人她......”老大夫擡头看了一眼岑鸢, 见他面色不善,自知废话多说无益,便直接拣重点说道, “夫人身上一共三处刀伤。”
“其中两道都是划伤,其一在颈侧,”他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另一处则在臂上。”
“所幸这两处都只是划破皮肉,刺得不深, 且避开了要害,现下敷过药便无大碍。”
二人闻言,立刻便明白第三处的刀伤怕是不太好。
岑鸢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拈了一下,他视线绕过大夫,落在屏风上:“那最后一处呢?”
“最后一处在腹上。”老大夫神色严肃,“那处虽避开了要害,可由于刺得极深,一时半刻止不住血......”
“你只说有何结果?”岑鸢收回视线,直接冷声打断他的话,“会有性命之忧吗?”
老大夫看一眼身后,见卿云又端出去一盆血水,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夫人本就气血不足,那腹上的刀口又极深,便是敷了金疮药也不管用。”
话音落下,岑二心里狠狠一惊,下意识便看向自家少主。
他是武都府出身,后来又一直跟在岑鸢手下,杀过的人那么多,他自然明白伤口止不住血代表着什么。
“倘若夫人运气好,两个时辰之内血能止住,性命便无大碍。”老大夫回头,看着岑鸢沈声道,“想必大人心里清楚,若是两个时辰后这血还是止不住,那老夫也再无法子了。”
“谁说没有法子?”
一道十分虚弱的女声忽然响起,与此同时屏风后传来一阵劈里啪啦摔了东西的响。
岑鸢闻声,顷刻间大步掠过老大夫。
他衣袍带起一阵风,只一眨眼的功夫,老大夫面前已不见了人影。
其实钟毓从那大夫说“夫人气血不足”的时候便已经醒过来了。
刚一醒过来,她便感受到了腹间传来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钟毓被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可想起自己昏迷前那柄刀刺中的部位,却还是咬牙忍住痛楚,然后费力撑起上半身想看看伤口情况。
她忍着痛伸长了脖子看向自己腹间,就见层层白布早已被鲜血浸得湿红,再加上她此刻的动作,眼瞧着那血布又红了几分。
还不等她反应,就听到屏风那边的老大夫说,倘若两个时辰之内止不住血,便再无法子。
听到这话的钟毓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即将血尽而亡,她梗着脖子,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难道这里的人受伤就只会敷金疮药吗?
直到她咬着后槽牙说出那句话后,终究抵不住腹间的痛,两臂一软跌回了床上。
却不料垂在床边的纱幔不知何时卷在了肘下,此刻因着她的动作,竟勾着旁边的烛台全倒了。
可钟毓根本就顾不上床边倒落的烛台,方才将将撑起便已耗费她大半力气,此刻跌仰回床,扯得腹间伤口愈发的痛。
她额间滚落下一颗又一颗的汗珠,一呼一吸间都是灼热的痛。
不等她出声唤外间的人拿来麻沸散,面上却忽地拂过一阵风。
下一刻,一道难掩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你醒了。”
许是因为痛极,又或者是失血过度,钟毓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她只能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攥住,却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
“岑鸢,你去......去找些桑......桑皮线,”钟毓口中急促地喘着气,“再找一根银......银针......”
钟毓话还没说完,岑鸢瞬间便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他倏的擡目看着钟毓,眉眼之间是掩不住的震惊。
虽然他曾听说过行军之人会用火炙烤止不住血的伤口,可却从未听过有人用针线将伤口缝起来,甚至连大夫也不曾想到这个法子。
钟毓一介闺中女子,家中从未有人行医,她又如何想得到这种世间从未见过的法子?
见眼前人没有反应,钟毓心里清楚一个古人根本就理解不了自己口中的法子。
可她没时间也没力气去解释,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寸寸变冷。
钟毓憋着一口气吃力道:“不......不想我死......就快去准备!”
岑鸢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气骤然起身,几步绕过屏风,对候在外面的岑二吩咐道:“立刻带人去找桑皮线。”
虽不知少主要自己现在去找桑皮线有何用,但岑二丝毫不作停顿,领了命便立刻转身出去。
岑二前脚出去,后脚就见卿云端着一盆清水步履匆匆进了屋。
“卿云,”岑鸢唤住她,“府中有长针吗?”
卿云闻言微微一楞,“长针?是那种缝被子的长针吗?”
“对。”岑鸢一点头,“你多拿几根过来,给夫人疗伤用。”
一听是钟毓疗伤要用,卿云顾不得多想,她下意识就将手中的水盆递给了岑鸢,然后转身跑出去。
“大人,您要人去寻桑皮线与长针是为作何?”
自从岑鸢命人去寻桑皮线时便十分疑惑的老大夫,在听到还需要长针之后,心中霎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岑鸢,“难道大人您要将那刀口如布一般缝起来?!”
岑鸢面色霜寒,闻言只匆匆点了头,而后便端着那盆热水绕过了屏风。
直到眼里再次出现那个躺在床上脆弱似一张薄纸的女子,他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那双攥在盆边的手,骨节泛着白,细看之下竟微微发着抖。
“岑鸢,”钟毓听到声音,知道是他去而覆返,“你听着——”
“若是寻到了桑皮线,立刻将线放在沸水上用热气熏蒸,”许是方才缓了几口气,钟毓此时气息虽弱,但丝毫不似方才那般喘息,“再将长针置于火上炙烤,待针尖泛红后将它弯成钩状,然后穿上熏好的桑皮线。”
“缝之前先用盐水洗净我腹上的伤口,嘶......”
岑鸢自从钟毓开口后就一直看着她,此刻见人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又紧紧闭上眼,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将盆放在一边,然后大步跨至床侧握住钟毓的手。
钟毓下意识用力掐着岑鸢紧握着自己的手,直到堪堪忍住了腹部剧烈的痛,方才重新开口说话:“岑鸢,习武之人向来手稳,我信不过别人,所以你来替我缝。”
“还有......还有麻沸散......”
“我知道。”岑鸢双目泛红,他打断钟毓不让她再说话,“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钟毓,省些力气,不要再说话了。”
钟毓得了话,终于放下心来。
不多时,岑二便将桑皮线寻了回来。
“连山人有个习俗,晒腊肉时捆肉的线要用桑皮线,所以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岑二将一卷细白柔软的线递给岑鸢,“可少主寻此线做什么?”
“因为他打算给你家夫人将那伤口缝住。”老大夫的声音突然传来。
岑二闻言,惊得手一抖,他扭头看去,却见老大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大人,老夫只在医书上见过缝合之术,却从不知晓缝合之线要用桑皮线。”老大夫眉心蹙起,一手捋着山羊须,视线却落在床上昏睡着的钟毓,“此番大人施针,可有几分把握?”
岑鸢没回他的话,只是问道:“你那医术上可曾记载过具体施针之法?”
老大夫冥思片刻,忆起那医书上的只字片语:“金疮肠断,两头见者,可速续之。先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便取鸡血涂其迹,勿令气泄,即推纳之。但疮痛者,当以生丝缕系,绝其血脉[1注]。”
他眉头紧锁看着岑鸢,“可书上只说了此法可救肠断者,夫人只是刀伤太深,却并未伤及五脏六腑。”
“老夫从未见过有医者用此法救人,大人你......”
“岑二,用沸水将这些桑皮线熏好,然后再化些盐水来。”岑鸢打断他的话,将手中的线递给岑二,然后看向一早就寻来了针候在一旁的卿云。
卿云方才听过他们三人的话,终于明白岑鸢要如何救夫人。
虽然此法从未见过甚至有些惊世骇俗,但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她一咬牙,上前一步将手里的针递给了岑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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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岑鸢将手中浸满了血的线打结剪断,他心中提着的那口气才终于缓缓舒了出来。
“血!血止住了!”一旁的卿云看着不再涌出鲜血的伤口,神色间满是欣喜,“大人!夫人的伤止住血了!”
岑鸢擡手擦去额间的汗,他看着眼前如虫蚁般横在钟毓腹上的刀口针脚,与自己手上沾染的血。
“钟毓。”
仅唤出这两字,岑鸢便觉出自己喉间微微发着颤。
他的视线落在那人苍白的脸上,心下忽然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承认,自己开始心疼了。
心疼这个看似柔弱却十分坚强的女子。
心疼钟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