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自从钟毓来到这个地方一直到今天, 她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大梁人民。
先前在连山的时候,李源带他们上街之前总是会差人清街道,等到她与岑鸢出现的时候, 街上除了面色僵硬不敢擡头看人的小贩之外, 就再无其它路人了。
后来被祁临风带着住进了夫福兴客栈, 她也只是站在窗边看着街上零零星星的行人。
再然后,就是岑鸢带着他们到了春山关。
那几日恰逢采茶时节, 家家户户不是在山上采茶,就是在家里忙着晒茶, 根本没人顾得上街上突然出现的一行人。
所以直到今时今日,钟毓在峮州城门外, 才真真切切看到了真正的大梁。
明明现在还是三月初, 黄昏时候吹过的风裹挟着凌冽寒气。
即便此刻钟毓身上穿着鹤氅坐在马车里, 但那只伸出去撑窗的手也依旧被寒风吹的冰凉。
可在她的视线里, 那群围在城门口的人身上却只穿着粗布短袄,连同腿上的裤子一样都破破烂烂打着补丁。
几个人因为裤短而露出的脚踝都细骨伶仃,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一样。
虽然那群人里有男有女, 可他们每个人无一例外的却都撑着一副看起来瘦削又虚弱的身体。
就像是那种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过饱饭的人一样,全身上下裸漏出的皮肤都透着枯败的黄。
钟毓无意识蹙眉扫过站在那群人后面不远处的岑鸢, 还没想他为何要站在那里,愈喊愈大的声音便引去了她的目光。
可因为旁边挤挤攘攘还围着其他人,所以她看得并不真切。
不等她细看, 一直嘈杂的吵嚷声骤然消失。
随着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响彻耳边,为首的那位怀里抱着一团看不清颜色布裹的女人忽然被守城的小兵掀翻在地。
可即便如此,她的双手却依旧死死抱着布裹, 不让怀里的东西受到半点颠簸。
守城的士兵手里的长枪就悬在女人怀中襁褓的上方。
一瞬间,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凉意顺着钟毓的尾椎骨一路攀延而上。
她来不及再看, 收手放下车窗,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了车。
不想刚掀开车帘,就听到“哐啷”一声响——
钟毓被惊得猛地擡头去看,却见方才那柄长枪已被人打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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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他们的马车拐过官道之后,岑鸢就看到了城门前围着的乌泱泱一群人。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能吩咐岑一岑二将马车拴在城门口不远处,然后让傅平和卿云守在钟毓马车外面,自己则带着齐少虞和岑一岑二往那群人处走去。
不等他走近,就听见那群人中间有一道十分粗糙的声音吼道:“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去!我们这些人祖祖辈辈都生在峮州,长在峮州,凭什么因为他李吉安的一句话,就不让我们回家!”
话音落下,周围拥着的人也跟着吼起来——
“对啊!你们凭什么把我们赶出城!”
“我们祖祖辈辈家就在峮州,为啥不让我们回家!”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给老子开城门!开城门!”
此话一出,周围所有的人都怒气冲冲地喊起来:“开城门!开城门!”
不知为何,原本应站着四个小兵守着的城门口,此刻却只有两人站在布满铁钉的栅栏后。
他们二人分别撑着一杆红缨枪,隔老远看着那群人被栅栏阻挡着进不来,只能张牙舞爪的白费力气。
直到那群人吼得快没声儿了,两个人这才往前挪了几步,吊儿郎当地走到了那群人面前。
“李大人不都说过了嘛,你们这□□不上公粮的废物就不要住在城里惹人厌了。”
说话的小兵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讽笑,“能交上公粮的人都只能住在破烂茅草屋里,而交不上粮食的你们?”
他挑起红缨枪朝着那群人扫了过去,“留你们一条命那都算是李大人善心大发了。”
话音落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我说,樊清梨你能不能别总抱着你那不知都死了多久的女儿了?”另外一个小兵脸上挂着恶劣的笑,他用枪挑起其中一个女人怀里的布,露出了襁褓里青白着脸的幼女。
那人探过头瞥了一眼,啧啧两声之后用枪尖拍了拍那张已经硬如石块的小脸:“我要是你,我早就把这梆硬的死婴扔在荒郊野岭喂狼了,日日抱着站在城门口真是不嫌晦气!”
另外一个人闻言,扭头朝一旁的地上恶狠狠啐了一口,“她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
话音落下,站在不远处的岑二立刻摸出腰上别着的刀,二话不说擡腿就要冲过去。
“回来!”岑鸢低低喝了一声。
听见自家少主的声音,岑二脚下一顿。
一旁的岑一见状,几步跨上前,一手揪着他的后脖领,一手将他的双手缚在背后,直接将人拎了回去。
“这不是京城,”看到岑二颇为不安分地扭着双臂,岑鸢沈着脸看他,“就算他们做得再出格,你也不能如此鲁莽行事。”
岑二登时就安分了,他皱眉看着自家少主:“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出言侮辱人吗?”
岑鸢闻言,只沈默着看向不远处已经开始动手的两个守城小兵。
不等他开口说话,一直吵嚷着的那群人突然静了下来。
岑二察觉到不对,他迅速扭头看去,不料下一秒,耳边却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
只见那位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不知说了什么,原本仅是恶劣笑着的两个小兵忽然变了脸色。
他们一把将那位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拽倒在地,抄起尖利的长枪眼看着就要刺进女人怀里的襁褓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传来金石碰撞的当啷一声,小兵手里的长枪瞬间被击飞。
“哪个狗东西敢打我的枪!”
被打落长枪的小兵倏地扭头看向岑鸢这边,他脸色发黑,眼神犹如豺狼般可怕。
刚飞出去一柄刀的岑鸢却丝毫没分给他们二人半个眼神。
他拍了拍岑二,好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说道:“你的刀被我丢了,晚点儿回去叫老方重新给你打一柄。”
“你是何人!”方才被打掉长枪的小兵见岑鸢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一把夺过另一人手中的枪直接挑开栅栏,怒不可遏地冲岑鸢走过来。
岑鸢微微垂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不见褶皱的袖口:“我是何人?”
他轻笑了一下,然后擡眼看去。
再开口时,声音却如同浸了寒气,冷得让人心惊:“区区一介守城的杂碎,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何人,那就等你死了,再来好好看看我是谁吧。”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他忽然擡起右手随意一晃,一道银光闪过众人眼前。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惨叫。
方才还提着长枪满面恶气的人,顷刻间便倒在地上抽搐了起来。
他双手捂在鲜血喷涌而出的脖颈处,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岑鸢,嘴里“嗬嗬”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
挣扎了不到片刻,便如一滩泛着血气的肉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直到那双捂着脖颈的手因为无力垂落在一旁时,其他人这才清楚看到——
那被鲜血糊满了整个胸前的人脖颈处,竟赫然横着一道一尺长的血口子!
而站在原地一身黑的岑鸢仿佛看不见眼前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面色平静地擡头看着站在栅栏后的另外一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炷香之内,将王吉安那个狗东西带过来。”
“倘若他不来,你就说当今圣上的太傅来峮州出巡,现在被拦在城门外,手里的刀已经见血了。”
而不远处,还保持着掀开车帘姿势的钟毓有些僵硬地把视线从那具尸体上挪开,她直楞楞看向背对她站着的岑鸢,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