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仔细想想, 一起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除了住进梧鹊街的第一夜那个欲图刺杀的黑衣人是岑鸢亲自动手之外,钟毓好像还没见过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人割了喉的时候。
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男人身形欣长, 只是轻轻擡手的动作, 那个怒气冲冲朝他走过来的小兵就已经躺在了地上。
岑鸢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他杀个人就跟喝了口水一样自然。
看着站在栅栏后的另一位屁滚尿流地连爬带滚奔向城门,钟毓的心里竟前所未有地想笑。
不过她忍住了。
忽然一瞬间, 钟毓改了主意。
她歪头想了想,然后提起裙摆下了马车。
“夫人。”
耳边传来卿云有些担忧的声音, 钟毓朝岑鸢走去的步子没停,她随意地摆了摆手, 示意自己无事。
直到一步一步走到男人跟前之后, 钟毓这才看清楚, 原来她眼中那道杀人也跟喝白水一样随意的身影, 衣袍下包裹着的身躯其实也紧紧绷着。
连带着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一起,岑鸢的表情十分冷厉。
“不是都放了狠话了么,怎的表情还是这么凶?”
钟毓站在岑鸢的身边, 稍稍探头看了一眼瘫倒在前方不远处的尸体——
方才还提着红缨枪气势汹汹往这边走过来的家夥,此刻却像一滩了无生气的烂肉瘫在地上。
其实这种死法也蛮干脆的。
钟毓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看不清形状的刀影闪过去,脖子上猝不及防便被开了口。
可能会疼?
但那又怎样呢?
脖子上的一尺刀口,能有那位死了幼女的母亲心里疼吗?
钟毓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然后看了看一旁因为自己的反应而目瞪口呆的岑一岑二。
她不由得朝岑鸢怒了努嘴,“方才是你们大人杀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看我的眼神这么......”
好像是拿不准用什么词来形容, 还未说完的话有些突兀地停了下来。
“不怕吗?”耳边忽然响起岑鸢有些低沈的声音。
钟毓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怕什么?”
左右不过是在这个能吃人的时代杀了一个人而已, 有什么好怕的。
“血见得多了,再见就会像看见水一样习以为常。”
她边说边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那群仿佛被岑鸢吓的一动都不敢动的人,最终落在忽然被打开的城门口。
一个衣服凌乱地仿佛刚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从还未完全打开的城门口挤了出来。
他脚步凌乱,神情只见满是慌乱。
“诶,”钟毓有些好奇地撞了撞身旁岑二的胳膊,“你说他路过地上那人的时候会不会被吓一跳?”
不等岑二回答,眼前的人就像是为了应和她口中的话,先是步伐匆匆越过栅栏往这边走,然后就看到了躺在地上鲜血横流的小兵,最后不负众望,整个人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一蹦三尺高。
相较于视线里那位中年男人跳起来的那一下,钟毓还是觉得,从他那儿传来的那声倒吸一口凉气比较让人开心一点。
“看吧,还是我料事如神。”
自从钟毓过来之后就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的岑鸢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身边人。
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方才那般让人害怕的冷厉,取而代之的却是有些难以言喻地蹙眉。
“你......”正当他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那个被钟毓口中被吓了一大跳的男人跌跌撞撞跑到了岑鸢的面前。
“大人......岑大人......”
仿佛不会说话似的,男人浑身颤抖跪在岑鸢的脚边,除了口中的两句大人之外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天知道远在京城的太傅大人怎会突然造访峮州,而且还正正好撞见了那群狗娘养的在城门口闹事。
王吉安那张快要埋进土里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狠——
要是一开始就让人把他们直接灭口,哪儿还生得出今日这般无头无脑的灾祸来。
想起方才看到的死相凄惨的陈鳖,王吉安忍不住又狠狠哆嗦了一下。
京城里的人怎么没有提前告诉自己这位太傅大人要来?
倘若不是他有先见之明,早在之前就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等着赵二狗跑回来喊人的时候再急急忙忙掩盖,那不摆明了往人家太傅大人的枪口上撞。
思及此,王吉安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笑容。
但很快,浑身颤抖的慌乱又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殊不知,方才他所伪装的一切都被弯下腰盯着他使劲瞅的钟毓看在了眼里。
“王大人,别装了。”钟毓盈盈笑着直起身子,想起方才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此时的她竟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感谢自己喜欢看小说的这个大众爱好。
“要不是知道你们这种人在害怕的同时往往还会沾沾自喜一下自己的未雨绸缪,我都要被你精湛的演技打动了。”
一旁的岑二闻言微微一楞,心里顿时恍然大悟。
他方才还纳闷自家夫人怎么在这人扑倒在地的时候突然悄无声息地弯下了腰,原来是盯着看他的表情。
见原本浑身抖得都能给府上的海东青当摇摇杆的王吉安,因为夫人这一句话僵了身子不动弹。
岑二在心里欢快地吹了个口哨。
一旁的岑鸢反倒没什么反应,他擡眼,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钟毓,然后伸脚猛踹了一下地上跪着的人,“带路,去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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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又是将当初李源接他们住进梧鹊街的那一幕挪到了峮州,看着下首战战兢兢站着的王吉安,钟毓忽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只不过那时候只有他们四人,而现在......
她擡眼扫过官府大堂,见齐少虞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揣手坐在一边,傅平同卿云则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边。
不过是多了三个人,情形却大不相同。
那时候的岑鸢还有心思编个谎骗骗李源,可此时的他却不见得有这般兴致。
钟毓垂眸,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吹了吹——
一切都源于城门口那位倒在地上的母亲,还有王吉安呈上来的那几摞账本,以及他无懈可击的说辞。
“朝廷每年拨下来的款项,你们峮州能用多少?”
“回大人,朝廷每年拨款八千两银子,有五千两直接分给每家每户,剩下三千两则存在官府的账上,以备不时之需。”
“卖粮能赚多少钱?”
王吉安闻言苦笑一声,“峮州土地贫瘠,家家户户种出的粮食只够自家吃,哪儿还有的卖?”
“每年治理水患能用多少钱?”
“这一年与一年的都不一样。”王吉安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放松,他擡眼看着一直问话的岑鸢,“雨水多的时候就得考虑水患用钱,雨水少的时候,治水患的钱便不会再算。”
“那还有什么要算钱?”
许是没料到岑鸢忽然这样问,王吉安忽然一楞,随即又很快说道:“种粮的补助丶旱灾的救济款,还有......”
岑鸢忽然打断他:“养兵花钱吗?”
“养兵当然......”王吉安话甫一出口,后背霎时便生出了冷汗。
天下谁人不知,各地州郡不得私养官兵,所以每州每县的守城兵向来都是从朝廷拨下来的。
他们直属朝廷,不受州郡管辖,练兵所用的钱与粮草,都直接归朝廷管。
小小的一个峮州,怎会养兵,又怎会“当然花钱”?
王吉安自知失言,紧紧闭着眼睛等着岑鸢问,却不想等了半晌也不见岑鸢说话。
他忍不住擡头看了眼上首坐着的男人,目光在触及到他黑沈无比的眼神后倏的低了下去。
一股寒意顺着脚底猛地窜上心头,他忍住浑身的哆嗦,深深垂下头。
岑鸢右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手边是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
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拈着腰间坠着的令牌穗子。
他背靠着椅子姿态慵懒,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从不额外给程乾上书要钱的王大人。
他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笑意却丝毫不及眼底。
从王吉安慌慌张张收了声音那一刻开始,整个官府大堂里,就只剩下岑鸢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的声响。
当丶当丶当......
不急不徐的敲击声,就好像敲在王吉安的心上。
他心里清楚,从岑鸢方才开口问出“养兵花钱”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
自己在峮州做的事情,岑鸢一定已经知道了。
看到王吉安的身子越压越低,脊背也越来越颤。
岑鸢突然眼睛一眯,轻笑一声。
他停下敲桌子的手,而后低头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开口道:“王大人这是在怕我吗?”
闻言,王吉安的头埋得更低了,他惶恐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岑鸢忽然“呵”的一笑。
他擡头看向李吉安,“那就是不怕我的意思?”
王吉安双腿一软,霎那间跪了下去猛地摇头:“下官不敢。”
见王吉安的身上丝毫不见最开始那般镇定,岑鸢收了笑,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下面跪着的王吉安。
跪着的人听到走向自己的脚步声,垂着头忽然瑟缩了一下。
“王大人,你擡起头看着我。”
王吉安闻言,僵着脖子缓缓擡头看向蹲在他面前的男人。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上位者的压迫感与震慑力逼得他立刻就想开口解释。
仓惶的声音响起在大堂之中:“大人......”
他的话没机会说完。
下一瞬,王吉安就感觉自己的脖颈被一只手死死掐住,还未说出口的话被迫咽了回去。
脸色霎那间便通红起来。
他被岑鸢掐着喉咙,想躲却根本躲不开。
岑鸢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下颌,逼的早已翻出白眼的王吉安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
王吉安看着那双犹如看死人一样的眼神,耳边是一道如同从地府传来的声音——
“那你是有多大的胆子,敢在峮州替朝廷的尚书大人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