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丞相微微仰头, 视线落在这位柔弱到好似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的女子。
这位自始至终都未曾言明自己真实图谋的丞相大人,脸上的神色从未有过波动,甚至于方才钟毓字里行间那般揣测, 他也不曾生出怒气。
只是沈默看着眼前故自强撑着的钟毓许久, 而后垂下眸, 轻叹一口气。
“其实......”
可还没等到他的话说完,房门忽然传来一声被大力推开的声响。
二人双双扭头, 循声望去,却见原本不可能找到这里的人此时就站在门外。
那人站在门口, 大半个身影都虚虚隐在黑暗之中,月光之下只能看到他那一身的黑衣不知何时早已湿得透顶。
雨水从他鬓间滑落, 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蜿蜒盘曲的水痕。
岑鸢的目光直直落在钟毓的身上。
二人皆是怔怔看向彼此。
视线在空中交汇的一瞬间, 钟毓清清楚楚看到那双向来都镇定异常的眼睛, 此刻正泛着刺目的红。
可是那样体面的一个人, 怎么会被淋成这样呢?
房中一片寂静,耳边就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
钟毓一语不发看着岑鸢。
其实他们两个人此时相隔的距离并不远,甚至可能只有五六步的距离。
但有那么一瞬间, 钟毓忽然就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好似横隔着万水千山。
门外站着的岑鸢却丝毫不知道钟毓此刻的内心,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脸上。
直到他定定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疾步走上前,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
“钟毓。”
猝不及防被一个湿透了的怀抱狠狠抱住的钟毓楞住。
“你......”
“对不起, 我来晚了。”
被箍住的后背疼得厉害,钟毓却无暇顾及,她脑袋里一直回荡着方才自己耳边响起的男人声音。
她从未听过岑鸢这样失态的声音——
声音略有些颤抖, 尾音里藏着难掩的后怕。
就好像此时他正捧着一件失而覆得的珍宝一般。
此时此刻,丞相方才说的那些话忽然不覆存在。
钟毓仰头, 看着眼前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你怎么会......”
可是不等她的话说完,就看到先前将自己从山上带下来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
“大老爷。”
那人一眼都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向丞相,面上的神色严肃异常。
“钟延川此时正带着那批人往峮州那边赶过去了。”
话音落下,丞相猛地站起身。
他面上一改先前的镇定自若,神情之间满是沈郁之色。
......
丞相同那人说过话之后,很快便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唤走了岑鸢。
直到一行人全都离开,房里便只馀下一片安静。
钟毓躺在床上,虽然此刻眼前一片黑暗,但她却依旧大睁着眼睛看着床帐顶,耳边一遍又一遍响着方才丞相离开时说的话——
“钟毓,不论你是否愿意,你始终都是大梁的长公主。”
“你就是程羡今。”
我不是程羡今。
钟毓的手紧紧攥着,手心被指甲刺得生疼她都没有察觉到——
我是钟毓,我不是程羡今。
我没必要担心现在的一切,更没必要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这具身体是程羡今的。
当这句话出现在钟毓脑海里的时候,她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闭上了眼睛。
就那样沈默着屏气躺了好久,一直到胸腔因为气竭而刺痛难耐的时候,她才如濒死的鱼儿突然遇见水般猛然松了口气。
直到此时此刻,钟毓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自己如今占据了程羡今的身体活在这里,其实她就是程羡今。
她承担着程羡今这具身体带给自己的一切,不论是替嫁给岑鸢还是从一开始就深陷在这场朝堂之争里。
她身不由己,程羡今同样也是。
钟毓的心里好像突然出现了两股不同的力量,一边告诉她这里的事情和她无关,她自始至终都是钟毓。另一边却一直重覆着一句话——
你在程羡今的身体里。
这两股力量在钟毓心里不停地拉扯,搅得她脑中思绪万千,半刻都不得安宁,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
钟毓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之后接连两日,丞相与岑鸢都不曾来过钟毓这里,只有卿云在房中陪着她。
钟毓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晴朗天色,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转头,看向正忙活着要把被褥抱出去晾晒的卿云。
“卿云。”
卿云闻声停下手里的动作,然后擡起头。
“你是不是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钟毓的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句废话。
倘若卿云不认识自己,她又怎么会将自己一步一步引向连山的鬼村,将章行舟的事情重新又翻出来。
“也罢,要不然你怎会一直跟着我,肯定是丞相要你劝我回去。”钟毓自顾自笑了一下,然后就要转过头去。
却不想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十分郑重的声音——
“夫人。”卿云唤了她一声。
钟毓楞了一下,然后转过头。
“倘若夫人不想回去,那便不回去了。”坐在床边的女人看着她,“我知道夫人一直都想离开这些是非,所以若是夫人不想回去,那便离开这里。”
“可是你哥哥......”
“先前是因为怕太傅大人不愿帮我,所以我才出此下策将夫人卷进这些事里。”卿云淡淡笑着,“可现在丞相与太傅都允诺过我三年前的案子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所以——”
她看着钟毓,语气十分郑重,“夫人若是想走,卿云来帮你。”
“你......”
钟毓有些惊愕地看着卿云,她丝毫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连她藏在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想法都看了出来。
卿云看着钟毓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然后她将方才叠好的被子放在床上,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钟毓维持着之前转过头的姿势,眼神楞楞注视着她的背影。
就在她一只脚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卿云忽然顿了动作,然后转身,逆着光对她说:“夫人啊,这次走,便走得远远的,别像之前那般,走了之后又心软回来。”
听到这话的钟毓脑袋里忽然空白了片刻。
走了之后心软又回来?
她什么时候走过?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短短几息之间,魂落于程羡今身上之后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如走马灯般在钟毓眼前闪过。
她无比确信,她自从穿过来之后,除了被掳走之外从未离开过一次。
所以......
卿云话里说的难道是原主?
“卿云!”钟毓回过神,看着即将消失在门外的卿云,她下意识便喊出了声。
“你方才说......”视线落在闻声回头看她的卿云身上,她有些不确定般问出口,“之前那般?”
卿云没有回她的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交叠双臂低头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夫人保重。”
-
牵着马走出这座住了三四日的小院时,钟毓的心里仍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她看着将自己送出来的卿云,那张月光下的面孔好似从未看清过。
身后的院门开着一小条缝隙,可是院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此刻本该躺在床上的钟毓却牵着马站在院门外。
“夫人,我听到丞相和太傅说钟延川的人此刻已到了峮州。”卿云神色十分郑重,“钟延川此人心机深沈,他现下不但没有来蒲柳村,反倒是带着人马前往峮州,必定存了某种阴谋。”
“所以夫人出了蒲柳村,切记一定要往东走,千万不要往峮州方向去。”
“我已经打听好了,蒲柳村一直往东约莫六十里的地方,是福州辖地下的呈桥寨,那里地处十分偏僻,甚少会有人经过那处,等你到了呈桥寨,便寻一处隐蔽些的住所歇脚。”
一边说着,卿云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沈甸甸的袋子,不由分说便塞进钟毓的手里,“这些钱夫人拿着,一路上都是用钱的地方。”
钟毓看着被塞进手里的钱袋子,忽然就想起自己包袱里放着的那袋子钱。
虽然知道自己不问自取偷了岑鸢的钱袋很不好,但......
她在心里默默对岑鸢说了句对不起,也不知道太傅的俸禄有多少,自己把他身上全部的钱都拿走了,希望他不要太生气。
想到这里,钟毓又想起自己放在房里桌上的那封和离书。
原主,也就是程羡今同岑鸢的这桩婚事本就是阴差阳错,她也清楚地知道岑鸢将自己留在身边是因为钟延川。
钟延川此时已经卸掉了伪装,事已至此,他们二人也再无需再做戏了。
这桩荒唐婚事也该做个了解。
想到这里,钟毓突然擡头开口道:“卿云,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不会......”
“放心吧夫人,丞相大人和太傅大人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卿云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夫人,我知道你心里十分清楚此番离开的路上,究竟有多么凶险。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帮着你离开。”
“钟延川此时在峮州,所以你一定要往东走,走得远远的。”
“他猜到了你的身份,所以他一定认为丞相会将你看顾在身边,根本不会想到你会孤身一人往东边走。”卿云双手紧紧握着钟毓的手,眼里盛满了担忧,“但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一个人,所以一点要万分小心。”
“隐藏好你的模样,小心躲起来,直到钟延川被抓住。”
钟毓看着眼前那双极亮的眸子,良久之后才终于点点头。
她没再多说什么,直接翻身上了马。
“卿云,”她回过头唤了一声,“再见。”
卿云站在原地,遥遥看着她,“夫人,保重。”
......
其实来到这里之前,钟毓从未骑过马。
在孤儿院生活的十八年里,她从未做过除了学习和赚钱之外的事情。
可自从她穿到这里之后,不但经历了很多完全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还让她在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许多东西。
钟毓借着月色,垂眸看着身下正踢踢踏踏的马儿,然后轻轻摸了摸马鬃。
她骑马还是岑鸢教的。
在从连山往峮州去的路上,那半份手札还没有给自己看的时候,岑鸢亲自教她的。
想到当时的场景,钟毓眼睛忽然有些泛酸。
一阵夹杂着凉气的风忽然吹来,钟毓被吹得一激灵。
她下意识擡起头,努力将内心深处突然而起的那点悸动重新压了回去。
从蒲柳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为了早些赶到呈桥寨,钟毓一直都快马加鞭赶路。
看着天边依旧漆黑一片的夜色,钟毓抿了抿唇,扯一把缰绳继续往呈桥寨赶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渐白,钟毓的眼前才隐约出现了一个村寨的轮廓。
看到不远处逐渐清晰的小寨,她因为长时间颠簸而有些昏沈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
卿云说得果然不错,从蒲柳村出来一路向东,一直往前走六十多里就能到呈桥寨。
直到这个时候,钟毓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等到了寨子里,便先找个住处歇下来,后面的事情安顿好了之后再说。
这般想着,马儿也驮着她靠近了寨子门口,钟毓牵着缰绳翻身下了马。
可是不知为何,牵着马越往前走,她的心中就越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直到她跨过寨门,忽然风吹来,裹挟着一股血腥味扑向钟毓的鼻尖。
她面上神色顿时一凛,眸光骤然紧缩,犹如一把利剑射向寨内。
虽然此时此刻天还未亮,但此刻周遭一片悄无声息的寂静还是让钟毓缓缓摸出了别在腰间的刀。
她将马小心拴在寨口,然后小心翼翼踏入寨中。
兴许是前一日才下过雨,扑面吹来的风依然夹杂着寒气。
钟毓浑身紧绷着,直到她经过一户人家的门口时,眼尾无意间瞥到的一抹红让她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一股瘆人的寒气瞬间从脚跟窜至脊背,钟毓整个人都如同被冻住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缓缓转过身,往那扇开着一条缝的门走过去。
脚下的步伐无比僵硬。
直到她推开门,在目光真真切切看到了满室鲜红之后,心底隐存的那点侥幸转瞬之间便化为虚无——
甫一打开门,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开着一条缝的门后倒着两具浑身血色的尸体,尸体旁边汇聚着大大小小的血泊,血红黏稠,十分骇人。
熹微晨光落在钟毓的脸上,本就苍白的脸色被照得血色全无。
她颤抖着身体一步步后退,犹如身后有什么猛兽正在追着她一般,脚下步伐苍忙慌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推开一扇门,是血。
下一扇门,还是血。
不管推开多少扇门,钟毓的眼前始终都映满了血红。
直到后来,在钟毓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看到的永远都是尸体与血河,神色已然变得麻木,不抱丝毫希望地推开一扇门的时候,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忽然闪入她眼帘。
她无知觉的心忽然狠狠一抖,顾不得脚下深深浅浅的血泊,几步扑向那道躺在地上的人的身边,咬着牙将他从另外一具尸体下翻出来。
看到那人的面目后,钟毓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即便那张脸早已被血糊了完全,可她却依旧能认出来,眼前这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人——
是翟方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