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直到钟毓费尽力气将翟方野从血泊之中拖出来之后, 那只原本无力垂在身侧,被鲜血染红的手忽然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钟毓见状一惊,立刻擡头看向他的眼睛。
竟不知何时, 翟方野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面色惶惶的钟毓, 费力地扯一下嘴角想露出一个笑, 但下一瞬却剧烈地呛咳起来。
一大口鲜血突然喷涌而出,转瞬间便染红了翟方野的下颌还有钟毓的衣服。
她面色惊慌地抱着翟方野, 手足无措地看着从他嘴里一口一口往出涌的鲜血,两手颤抖着想要捂着他的嘴不让血涌出来。
可是不论她如何用力捂, 却都无济于事。
温热的鲜血依旧源源不断涌出。
“小......小夫人......”翟方野一开口便咳出一大口血,他看着钟毓, 说话的时候就像已经完全坏掉的风箱“嗬嗬”漏着气。
“快, 快走......”翟方野费力擡起手, 将一直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颤巍巍递给钟毓, “这......这是先帝......留,留给你的虎符......”
“钟......钟延川早......早就算好了丞......丞相大人会将你送到这里,所以很早就埋伏了人想要杀你......”
话音落下, 钟毓一瞬间如坠冰窖。
她难以置信地看这怀里眸光早已有些涣散的翟方野,颤抖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小夫人......请你一定要告诉丞相......”翟方野忽然猛地擡手抓住钟毓的袖子, 力气大到好像要揪断那截布料一般,“钟......钟延川的最终目的是......是要打开峮州的城门......将西蛮人放进来!”
“他要......要......要......”翟方野的声音忽然猛地扬高,大张着嘴喘着粗气。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钟毓, 咬牙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了声音。
原本紧抓着她衣袖的手忽然卸了劲,无力垂在了身侧。
钟毓的视线落在翟方野早已闭上的眼,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怀里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她的眼里雾蒙蒙一片,清晰可见的就只有脑海里反覆回荡着方才最后听见的那两个字——
“篡位。”
篡位, 篡位。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钟毓齿间辗转。
所以他才会将自己掳走,因为他知道丞相一定会来,一定会救自己。
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将丞相和岑鸢聚到一起,就是因为他要峮州无人,要将西蛮人放进城。
而丞相大抵早就知道自己不想接受程羡今的身份,想要离开的想法了,所以才会让卿云帮自己。
她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从来都不曾来过蒲柳村的卿云,怎会知道呈桥寨就在六十里外,又怎么确定自己去了呈桥寨就一定是安全的。
因为丞相早就派翟方野候在这里了。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钟延川居然能猜到他愿意将自己送走。
钟毓看着怀里逐渐变得冰凉的翟方野,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熹微光亮忽然落在了钟毓的眼皮上。
她下意识擡头望去,却看见不知何时晨光已经透过窗缝照了进来。
她将翟方野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脚下步伐虚晃着转身往外走去,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枚浸满了鲜血的虎符。
钟毓的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血腥味,她每走一步,就会踩上一处血洼,直到浑浑噩噩走到被拴在寨门口的马身边时,她脚上的鞋早已被血浸透了。
钟毓站在马儿身边久久都未动弹,直到马儿轻轻喷了喷鼻息,然后侧头在她身侧蹭了蹭,将一直失神看着寨内方向的钟毓惊回了神。
她伸手摸了摸马的脖子,然后解开拴马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随后口中轻喝,打马转身离开,毫不犹豫地踏上了来时的路。
也不知是因为身上冷得厉害,还是天色渐亮,害怕路上撞见钟延川的人,钟毓回去的时候驾马十分快。
晨间的风比起夜里更为刺骨,猎猎寒风如刀般剐在钟毓的脸上。
小路两旁的树木草丛在她眼尾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虚影。
直到她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十分熟悉的黑色身影,钟毓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忽然就卸了力气。
她看着那人同样骑马赶向自己的样子,耳边忽然莫名响起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钟毓,我说过要护你,便一定能护住你。”
看到岑鸢神色焦急地下马飞奔向自己的时候,钟毓终于支撑不住,眼前白茫茫一晃登时就往旁边栽下去。
她昏倒之前最后一刻的记忆,停在了岑鸢听到自己落下的那句“钟延川要开峮州的城门”之后,骤然巨变的神色。
......
再次醒来,钟毓还未完全睁眼,就听到耳边传来丞相和岑鸢两人说话的声音。
“峮州派去的人说没有发现钟延川的踪迹。”
丞相的声音里含着凝重,只过了一日,他的声音里就已夹杂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可钟毓说......”
“留在呈桥寨的是翟方野,所以一定是翟方野出了事,才会让钟毓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
“翟方野死了。”
话音落下,屏风后的两个人都没了动静。
不多时,岑鸢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他沈默了很久才哑着声音道:“你醒了。”
钟毓看着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恍然发觉那双眸里的情绪自己从未看懂过。
就比如此时此刻,她所看到的那些疼惜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颗泪忽然猝不及防跌落下来。
钟毓被惊醒似的突然垂下头,擡手飞快地将那滴泪抹去。
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
“如果钟延川的目的是篡位,那他暗中筹谋这么多年就不会只是为了打开峮州的城门,将那些西蛮人放进大梁。”
“他一定还有其他的后手。”
钟毓走近岑鸢,敛了眸中神色后,这才重新擡起头看向岑鸢,然后又挪开视线,看向他身后跟着的丞相身上。
沈默了半晌,她才重新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成安二十二年那场先帝亲自前往战场的仗,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会让先帝安然无恙活着回来。”
“就算那场大火没有让二皇子死,但钟延川既然已经动手了,那便只能继续做下去。更何况当时早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个三岁尚且不满的幼儿能翻出什么大浪,长公主已经死了,只要先帝也死在战场上,那大梁的天下很快就可以易主。”
“可钟延川没有想到,先帝不但没有死,反而还活着回来了。”
“成安二十二年钟延川的阴谋失败了,而时隔十九年之后的今日,他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再失败一次。”
“所以......”岑鸢忽然开口,“你的意思是他去峮州开城门很有可能是虚晃一枪?”
“不是很有可能,是一定。”
钟毓的神色十分严肃,她的视线扫过两个人,“他的真正目的一定不是回峮州开城门。”
话音刚落,岑一便从门外冲了进来。
“少主!”
等不及喘气,岑一紧接着便说道:“北境突起动乱,北境将军秦焕深突然病逝,副将楚池带着北境军占领北境城,现在已经往南攻打四座城了。”
“钟延川是不是也在那里?”
岑一闻声回头,而后朝钟毓恭敬一垂头:“目前还未在在北境发现钟延川的踪迹。”
丞相和岑鸢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这个消息能传到自己耳中,就说明朝廷的人也快要知道了。
如果不出意外,兴许皇帝天黑之前就会收到消息。
-
京城,御书房。
程乾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那张薄薄的纸,让人辨不出喜怒。
搭在桌上的手轻轻叩着,一下又一下敲着桌面。
一旁的杨公公见状,十分有眼色地行了个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直到门被轻轻关上之后,程乾的脸色这才骤然沈了下来。
看着纸上写着的那句“北境军副将楚池已叛变”,程乾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丞相临走之前进宫的那次。
也正是那一次的,程乾才得知,原来自己的姐姐,大梁的长公主没有殒身于成安二十二年的那场大火里——
“钟延川不可能只谋一条路,”急忙入宫的丞相胸膛微微起伏着,仔细听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喘。
但他的神色十分严肃,恭敬垂手沈声说着,“倘若他有所察觉,就一定会放弃峮州这条路。”
程乾沈默了许久,“那他的第二条路会是什么?”
丞相缓缓擡眼看向他:“北境。”
......
程乾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那张密信上,眼里的神色却不似方才那般晦暗。
既然他钟延川要动北境军,那长公主手里的那半枚虎符,也该发挥作用了。
想到这里,程乾的眼睛忽而轻轻眯起。
只是不知道,皇姐她......
愿不愿意接下那半枚虎符?
与此同时,蒲柳村。
“事已至此,唯一能阻挡钟延川的办法,就是赶在北境军攻入禾城之前,将他的阴谋破灭掉。”岑鸢神色凝重,“可要赶在禾城之前将这一切结束掉,那就势必要同北境军正面对上。”
“可是,”他看着丞相,“我们现在调不出那么多的军队。”
却不想丞相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将视线转向一旁的钟毓身上。
“钟毓,翟方野应当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丞相面色平静,“先帝留下的这枚虎符可以调遣整个大梁的所有军队,但他曾下过死命,这枚虎符只有在皇室之人的手里,才可以调遣军队。”
话音落下,岑鸢的神色骤变,他猛地擡眼看向身侧的丞相:“丞相你......”
可是丞相根本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眼前的钟毓:“即便翟方野给了你虎符,但在你拒绝长公主的身份之前,手里的东西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他忽然顿了一下,然后重新说道,“你——”
“你想问我,愿意接受程羡今这个名字吗?”钟毓忽然出声打断丞相的话。
她看着眼前面色僵硬的丞相,突然冷不丁笑出了声。
“倘若,”她视线紧紧盯着丞相的眼睛,低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不愿意呢?”
“那我便会拼尽全力,调遣我手上所有能调用的兵,与钟延川对抗。”
“为什么?”
“因为,”丞相没有丝毫犹豫,坦荡直视着钟毓的眼睛,“我不想让当年发生在峮州的事情,重新再发生在禾城。”
钟毓沈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道:“你能差遣多少人?”
“禾城城内五千守城军。”
“北境军有多少人?”
“两万。”
话音落下,钟毓忽然忍不住笑了。
可也只笑了一声便又恢覆了原本的面无表情。
房内又重新归于沈默。
岑鸢看着钟毓沈默的侧脸,内心仿佛在被利锯狠狠割裂一般。
他一方面是想钟毓能接受长公主的身份,可若是钟毓接受了长公主的身份,自己同她便真的就只剩下了君臣之情。
看着钟毓的侧脸,岑鸢的心中竟不由自主涌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若是拒绝呢?
若她不愿意成为长公主呢?
可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被岑鸢自己狠狠揪出来撕了稀碎。
如果拒绝,那已经被攻占的四座城池里的百姓怎么办?危在旦夕的禾城又该怎么办?
也不知沈默了多久,安静的房中忽然响起一道低低的哑声。
他听到钟毓说——
“从今日起,我便是大梁长公主程羡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