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深夜, 禾城前不远处的山林之中。
钟毓伏在一处茂密树丛之中,悄悄探头,看向不远处的城门口。
因着最近几日的突袭, 禾城城门的军力明显加强, 即便此时正值半夜, 但依旧有三队人马在城门周围巡逻。
钟毓看了片刻,而后又扭头看向另外一边稍远处的营帐——
那是叛反的北境军驻扎的营帐。
“禾城已封城, 北境军又驻扎在城门前方,倘若要和禾城的将军联系上, 我们就必须进到禾城里。”钟毓的视线依旧落在叛军驻扎的营帐处,说话的声音却异常镇定, “但虎符能调动的崔家军远在峮州, 就算丞相带着人快马加鞭往这边赶, 也根本来不及。”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岑鸢, “钟延川一定知道丞相在搬救兵,他一定不会就这样等下去,就这几日, 北境军势必还会卷土重来,并且攻势会比先前还要猛烈。”
“禾城现在只有不到六千的兵, 而北境军这一路打过来,即便不足两万,那也最起码还剩下一万以上的人。”岑鸢转头看向钟毓, 目光沈沈,“我知道你想联系上守城将军连旗飞,但城内现在只有不到六千的兵, 就算是进了城......”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 “就算是你进了城,也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如果我们一直撑到崔鸿飞的兵来,”钟毓仿佛没有听到岑鸢方才的话,她重新扭过头看向城门的方向,“崔家军包抄钟延川的后方能有几分胜算?”
从在蒲柳村她将虎符交给丞相,让他赶去峮州找崔鸿飞的时候,岑鸢就猜到钟毓或许是想亲自进城,然后和崔鸿飞里应外合包抄钟延川。
可他们二人从蒲柳村快马加鞭赶过来都用了两日,先暂且不说丞相是和他们一同出发的,就算是崔鸿飞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兵出发,他们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就抵达禾城。
那在崔鸿飞带兵赶来之前,钟毓进城之后又能做什么?
岑鸢狠狠皱起眉:“钟毓,你万万不能以身涉险。”
“你只说有几分胜算?”
岑鸢的话被打断,他看着钟毓,沈默了许久才重新说道:“八分。”
“你的意思是,就算崔鸿飞及时赶来,我们里应外合也只有八分胜算?”
“崔家军只有一万人,即便加上此时城内的五千人,才统共一万五。”岑鸢剑眉压得愈发低,“更何况城内的五千人之中,还有不知数目的伤病残将,所以真正算起来,根本没有一万五的人。”
听到这里,钟毓的脸上并没有像岑鸢以为的那样神色严肃,反倒是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向岑鸢,一双眼睛在夜色之中显得极亮,“一万五对一万五,够了。”
男人忽然一楞。
“只要我们能撑到丞相和崔将军赶来,钟延川......”
岑鸢看着眼前周身气质突然变化的钟毓,下意识便开口否决:“五千数目的兵完全抵挡不了北境军,倘若在崔鸿飞赶来之前钟延川就发起攻势呢?”
“五千对一万五,禾城根本没有胜算。”
岑鸢声音沈沈,“就算是你进了城又能怎样?”
“很有可能等不到丞相从后方包抄过来,城门就已经被破开了。”
“所以岑鸢,”钟毓笑了一下,然后从草丛中站起来拍了拍手,居高临下俯视着岑鸢,“我们要做的,就是拖住钟延川,一直挺到崔鸿飞赶来。”
“可……”
钟毓看着岑鸢,“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能让禾城里的五千人撑到崔鸿飞来,你可相信我?”
刚要直起身的岑鸢闻言,动作登时便顿住了。
他扭头看着一脸笑意的钟毓,一向镇定自若的太傅大人面上竟罕见露出呆楞的神情。
“什么办法?”
话音落下,岑鸢就看见眼前的女人如同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用火药炸他们。”
-
自打听闻钟延川要攻打禾城的时候,钟毓便从丞相那里了解到很多有关禾城的事情。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禾城人大多都是以石灰矿为生。
禾城的许多人家祖祖辈辈都是挖矿之人,那几座石灰矿养活了城里大半人家,甚至可以说禾城人就算缺饭少菜,也不可能没有石灰。
虽然钟毓并不懂采矿挖矿,但她却十分清楚,石灰能做什么。
虽然知道肯定做不出十分完美的火药以及其他有关火药的武器,但普通的火药她还是可以试试的。
倘若他们有了火药,就算禾城里剩下的兵只有五千人,那也能抵得上北境军大半。
所以在岑鸢带着她避开耳目进城见了禾城的守城将军之后,钟毓没有插手他们带兵将领之间的对话,而是要来了石灰硫磺还有焰硝,然后埋头钻进了将军为她特意腾出的一间房内。
也不知是不是钟延川猜到了此时他们已经进到了城内,接下来的两天之内,楚池带领着北境军不要命一般对禾城连番发起攻势。
“长公主。”
第二日傍晚,再一次带兵艰难守住城的将军连旗飞路过钟毓所在那件屋子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覆杂看着那扇禁闭着的房门。
那日见到长公主和太傅之后,长公主便钻进这间房里再也未出来过,就连吃食都是旁人端进去才记起要吃饭。
看到屋内人突然打开房门,连旗飞因为缺水干裂的嘴无意识抿了一下。
“长公主,丞相大人他……”
“他真的会来吗?”
钟毓擡头看着他,目光十分沈静:“丞相他一定会来。”
“连将军。”
连旗飞擡头,看向这位全大梁都以为早就殒身于成安二十二年的那场大火中的长公主。
“我向你保证,禾城一定不会失守,丞相一定会来。”
“我也一定会守住禾城的所有百姓。”
看着目光十分坚定的钟毓,连旗飞的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种没来由的信任。
他朝面前的这位长公主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钟毓注视着连旗飞离开的背影,目光落在他身上染满鲜血的袖口衣摆,久久都没有挪开。
其实这两日内她埋头苦干,火药确实已经研制出来了,但钟毓迟迟未将火药拿给岑鸢,是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在战场上,仅仅只有火药是远远不够的。
要想借助火药以少胜多,就必须率先抓住双方士兵还未近身搏斗的时机。
可火药炸开的距离根本无法抓住这个机会。
钟毓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紧紧攥起。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射程远的炸药武器就好了。
射程……射程……
气体的反作用力可以推动物体增加射程……
气体……
气体的反作用力……
电光火石之间,钟毓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火箭的发射原理。
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立刻转身跑进房内,匆忙在纸上写了几样东西之后交给门外守着的士兵:“快去找岑鸢,让他尽快带着这几样东西来!”
火药做好,仅靠人的力气是投不远的,射程不够当然抓不住抢先的机会。
可倘若能做出类似于炮弹那样的东西,利用火药点燃后产生的大量气体喷射出的反作用力,将炮弹筒中的火药推动向前飞行。
那射程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所以当岑鸢将她在纸上写的粗毛竹还有铁山都派人找到送过来之后,钟毓立刻着手用粗毛竹打制炮筒。
不仅如此,她还在炮筒里放了铁片以及更多的石灰。
火箭上绑着的火药里掺了大量的石灰和尖锐铁片,火药炸开的一瞬间,铁片和石灰会因为巨大的爆炸力四出迸射。
这样做出来的火炮,不仅可以炸伤敌军,铁片可以刺进皮肉里减缓敌人的速度,飞出的石灰也可以灼伤敌人的眼睛,让他们不能视物。
直到眼前火药炸开的瞬间,炮筒里逸散出的石灰将眼前蒙上一层灰白,迸射出的尖锐铁片将周围稻草人身上的衣服划得稀烂,钟毓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她接连熬了几宿,面色早已苍白的厉害。
看着灰白散去之后地上深深的土坑,钟毓点了点头转过身,却看见几日都不曾见过的岑鸢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她强撑着身体站在原地,看见男人大步流星向自己走来。
终是在最后一刻软了腿。
她倒在岑鸢的怀里,然后费力从胸前摸出一张纸递给他:“你方才已经看到了,我便不解释了。”
“这是火炮的所有做法,下次上战场之前,带着它。”
话音落下,钟毓眼前一黑,骤然失去了意识。
只是后来迷迷糊糊之中,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掖了被角。
再醒来时,耳边又是阵阵急切的军鼓阵阵。
钟毓看着空无一人的营帐,披了衣服急急忙忙出去,却见不远处的城门之外火光冲天,熟悉的炸声响彻耳边。
战场上士兵们的厮杀声仿佛越过了层层避障,传进了钟毓的耳中。
钟毓知道,钟延川这场筹谋了近二十年的篡位之战,终究是要以失败告终。
-
北境军接连三日都被仅有五千人的守城军击退,岑鸢猜到钟延川此刻一定已经急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丞相与崔鸿飞正在争分夺秒往禾城这边赶,只要时间拖得够长,钟延川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少。
果不其然,第三日被击退回去以后,当夜钟延川便又来攻城。
此番攻城,守城军的士气大不如前,北境军一步一步攻打,钟延川竟势如破竹冲到了城门前。
可就在副将准备冲开城门的时候。钟延川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就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圈套,想要喊住副将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而站在城门之上的岑鸢看到城墙下钟延川的神色有些疑色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只是擡了擡手,早就架好在城墙上的火炮便一齐被点燃。
当钟延川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城墙上火炮的引线也已燃烧殆尽。
顷刻间,一声声巨响炸裂在所有人耳边。
熊熊燃烧着的火球从城墙上一冲而下,早已被羽林军聚在城墙下的敌军躲闪不及,被一个又一个的火球砸中。
火球所过之处,皆为浓烟滚滚。
所有人都被这随着火球炸开而四溢的白灰迷了眼睛不能视物,只觉眼里刺痛难忍。
不想下一瞬,不远处的城墙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候在城门之后的守城军终于冲杀了出来。
与此同时,北境军背后出现了更为强烈的马蹄声。
一面描着“崔”字的军旗于火光之中越来越近。
钟延川见状,眦目欲裂。
北境军本就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火球死伤无数,再加上此刻几乎所有人眼睛都被白灰灼伤,即便就是听到了前后都有人冲过来的声音,也都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根本无力反抗。
岑鸢一身冷银盔甲,手里执着一杆缀着红缨的枪,随着守城军一起破门而出。
他视线紧紧锁定在战场正中央,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驾马直奔钟延川。
可钟延川却不知自己已然没有活路可逃。
他捂着眼睛犹如困兽一般在马上挣扎,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早已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似凶兽般的张牙舞爪。
眼里的剧痛让钟延川几乎无力承受。
他眼前除了血色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周遭皆是厮杀叫喊,听着一声接一声倒地的动静,钟延川犹如疯魔一般在马背上无能狂怒——
站起来!都给我站起来!
可倒地声还是一个接一个,竟衬得钟延川可笑又可怜。
忽然一阵风吹过,钟延川突然没了声音。
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用刀尖抵着自己的人是岑鸢。
他坐在马背上呆了许久,直到颈间的衣服被血浸地濡湿,他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钟延川看不见,但他心里却十分明白——
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仇恨与妄想,终究是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