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修)
沈澈刚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会诊和她的主治医生吵了一架,现在怒火中烧,一头雾水的反问,“什么女朋友?”
警察胆怯的看了林兮一眼。
60分钟之前,林兮只是想询问一下今晚入住的酒店位置,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是他们太过热情好客,一群人围过来帮着解答问题,可是这里的人不懂英语,林兮用了法语也不行。
别说长句听不懂,连最基本的关键词也都猜不出来。
她偶而会蹦出几句基隆迪语,这群人就更加来劲,以至于最后把警察都喊来了。
酒店的位置是知道了,但是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暴雨水位上涨超过排气口,车的发动机进水了。
她也试着发动几次,无奈车身哐当晃动两下就彻底报废。
这雨实在太大,半个车身都被淹没在积水里。
不知道是不是雨停了气温愈发上升的缘故,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异常烦躁。
她想抽烟,又必须忍耐。
因为都被水给泡透了。
林兮这下算是知道热带暴雨的威力了。
除此之外她的护照和钱夹都被水泡的彻底,一拿出来雨水淅淅啦啦的往下落。
没了身份信息,即使有车她今天也住不了酒店。
所以她干脆把规划提前,跟警察解释说自己是这里援非医生的女朋友,离家之家说好了结婚结果一走这么多年,让她白白苦等,现在年纪越来越来大,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却不见人回去,她得来看看这个负心汉是不是乐不思蜀直接在这里安家了。
林兮记得林父说过,这里的医生地位很高,只要说出来名字大家几乎都知道。
她其实抱着侥幸心理,毕竟这个人的名字她最后一次听到还是7年前,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如果不在的话她也准备好上演一出悲痛欲绝,未婚夫离家多年,自己孤苦伶仃却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被抛弃女人的戏码。
能不能找到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到那个医院去。
他们站在高地,太阳出来水分蒸发的很快,林兮大咧咧的盘腿坐在路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等着。
只有风在吹。
或许是这里实在太小,即使努力也看不到什么希望,充其量只是日覆一日的忙碌,只为生存。
也只能生存。
满足口腹之欲,就开始能偷懒就偷懒。
所以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叽叽喳喳声音不停,林兮听不懂但也大致猜得出来,他们把这件惨案和八卦翻来覆去的讲了一遍又一遍。
一群人笑的揶揄。
她就这么直视着太阳,即使隔着墨镜眼球也微微刺痛。
出师不利的暴雨丶拍不出的照片丶无法控制的情绪丶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丶后备箱里的行李大概也被泡成了水池…
她抱着相机默不作声,但杂乱的构图和越来越快的快门无一不在显示她的烦躁。
林兮拧眉盯着镜头,万里无云的晴空丶高耸入目的棕榈丶路人黝黑的皮肤……以及——尘土飞扬的远处。
有车来了。
是一辆越野。
林兮站起身子,从相机里擡头。
车门打开,有人干脆利落的下了车。
只一个背影,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衣摆鼓风,但看得出身材很好。
然后一手一个箱子,逆光而来。
“嘿!”来人开口说话,腔调活泼。
语句简单,林兮听得懂。
“你要的东西带过来了。” 说的是方言,距离太远,几乎吼着。
语句覆杂,林兮听不懂。
但直觉不是这个男人开口说话,这样的男人不会是这样的声音。
她隔着墨镜眯着眼睛仔细看,唇线抿着,没有开口,果然不是他。
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副驾驶的车窗探出一个脑袋对着这里招手。
黑皮肤丶绑脏辫,戴着白色口罩。
是当地医生。
林兮身后的警察跟他打着招呼。
那人走到面前,弓身放下抱着的箱子,一双手略微粗糙。
黑头发丶黄皮肤丶戴着白色口罩。
是援非医生。
他站起身,高她一个头,只视线瞥了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去说话,没有多馀的表情。
她是摄影师,向来擅长发现一切细节,关于这个男人的自然也没有错过。
指甲圆润饱满,修剪整齐,
表情平静,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盛夏的热带,衬衫扣到只留上面一个敞开,
……
身体有常年健身被驯服出来的痕迹,只一眼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对自己的生理和心理都格外自律的人。
一双眼睛看起来冷淡极了
林兮最喜欢隐忍克制的男人,因为人的欲望与需求向来守恒,所以,禁欲的尽头是滔天大罪的欲念。
几人背腰站着,空气没有来时那么燥热,但也没好到哪去。
林兮仍旧事不关己一般的站着,可是想象归想象,她心里升起一股近乎得救的爽快。
他们用法语交流着,林兮听懂了。
布琼布拉5月份爆发霍乱,已经有10多人感染,9起病例发生在北部,也就是援非医疗队所在的位置——穆拉姆维亚。
虽然现在蔓延已经得到控制,但是夏季暴雨导致厕所污水外溢,所以传播的风险仍然存在。
布琼布拉街头也严禁出售任何食品。
难怪她刚刚一路开过来连个卖水的摊子都找不到。
而他们拎过来的正是救急的面包和饮水。
毕竟在这片大陆上,资源的争夺向来原始和血腥。
太阳有了要落山的气势。
林兮看了眼积水退去但仍然泥泞的土路,不动声色的擡了擡脚,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被沾染。
但是转念又想起启程非洲之前打过的疫苗,顿时心灰意冷:
这样不才符合她的期待?
棕榈树被斜阳染的通红,黄昏交替之际一群黑鸟横冲直撞,一幅末日电影的景象。
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是一排破败低矮的房子,一条延伸到远处幽深的路,路口长着一棵与周围都截然不同的冠状树木,枝叶膨胀如同奔涌的云。
属于热带的粘腻终于渐渐散去,沁凉的风顺着衣摆钻入身体,林兮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就现在。
她突然好想找个人做/爱。
又或者躲在这样的大树背后拥吻。
——
也许是说到了她——一个顶着霍乱独自出发不要命的女人。
沈澈转过身来看了眼林兮。
他隔着距离就看到一个身穿红裙的女人抱着相机站着,然后耳边飘荡着警察的话,“她说你们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还没回去,所以…来看看你…是不是在这里偷人了……”越往后声音越小,像是这样就可以表明他和这件事扯不上半点关系。
满嘴谎话,怕不是个骗子。
来布隆迪之前,他们最先接受的培训就是反诈骗,他倒要看看这个知道他名字和身份的人能搞出什么花样。
却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这张脸。
警察看着两人反应平淡,只当是闹别扭,抹一把脸上的汗笑起来,黢黑的脸楞是挤成一朵花,用当地话冲着沈澈说:“这么白的女人,回去了得好好疼,要不然到时候连人带孩子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语气戏谑,说的乐呵,林兮听不懂,但周围人都在笑。
笑的不怀好意,她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下墨镜。
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仿佛这瓢泼大雨和喧闹的人群都与她无关。
警察这次切换成了法语,“人找到了就跟着吧,好好看看有没有偷人。”说完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林兮作出娇羞的样子两步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沈澈目光顺着动作落在她身上,然后就看到林兮淡淡勾起唇角,说:“林泊海说了,如果在这里有需要就找你。”
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解答他的疑惑。
还不忘扭头冲着警察做作的笑,演戏要演足。
反正那些人听不懂中文,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不然摆脱不了这些警察她可就去不了医院了,说不定还会被遣送回去。
纵使这双眼睛很熟悉,沈澈仍然心头一震,问:“哪个林泊海?”
“援非医生林泊海。”
“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是林兮,是她女儿。”一字一句道。
“……”
轻飘飘的一句话。
一层激起千层浪。
——
“走吧,看看你的车。”男人声音低沈。
林兮从模糊的梦里惊醒。
她抱臂看着,倒是刚刚那个钻出脑袋的黑人男生兴高采烈的跑过来,只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眼神,不敢再看。
手里还抱着一个箱子,大概是修车的工具。
两个男人就这么站在路边,商量着这车该怎么办。
不一会儿沈澈拿过工具走到车边,黑人司机跟在一旁打着下手。
警察交代完就离开,只剩下三三两两还在看热闹的人群。
林兮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打开车前盖,弓身埋头认真修车,额前碎发遮住眉毛,虽然戴着口罩但能看出鼻梁高挺,夕阳恰好从他侧面打过来,睫毛在眼下留出一条阴影。
都说黑人身材比例逆天,是老天爷赏饭吃,但林兮觉得这个男人站在旁边也不遑多让。
他的手在引擎盖里来回操作,或许是雨水把街上的泥土带进车厢,沈澈的手指也被泥泞覆盖,偶尔转换动作会在工具上留下痕迹。
他用法语说着名词,身边的人递给他,还是那副音色,声音低沈,带着磁性。
仿佛这不是布隆迪破烂的街道,而是法国实验教学的课堂。
沈澈不经意擡头对上她的眼,直白而冷淡。
他的手上满是机油,就这么举着胳膊,“打火试试。”
林兮收回目光,绕到侧边左手摁着,探出身子转动钥匙。
手臂因为和车门碰撞传出声响,沈澈顺着声音向下看去。
银色铃铛小幅度摆动,阳光打在上面泛着光泽,红色细绳显得人的胳膊愈发纤细。
这里的女人都在烈日和风沙里长大,皮肤粗糙而黝黑,身材几近魁梧,而林兮的皮肤却白白润润,透着珠光,仿佛能掐出水来。
发动机轰鸣着响了两声,然后又偃旗息鼓般安静下来。
林兮扭头,“不太行。”
沈澈放下手里的工具,“发动机的引擎坏了,需要换零件。”然后环视一圈继续说:“这附近没有需要的东西,零件得到市区里面才能换。”
林兮拔掉钥匙站直身体,“嗯”了一声。
“你是想我们现在过去换零件修好开过去医院还是先放着回医院等买了零件再过来修。”
太阳即将坠落地平线,只留一点馀晖。
想起来之前看到的疾病肆虐和恐怖分子的无差别攻击,以及那些骇人的言论。
她虽然不是阴谋论的爱好者,也不怕死。
但,不是今天。
况且,这是一个只有自行车的国家,这堆破铜烂铁他们偷了也没有。
即使被偷,那就当她用押金买了辆破车,又积德行善做好事送了人。
“先放着吧,之后再修。”
“那先搬你的行李。”
沈澈先她一步走在前面,林兮的视线刚好撞上他的后颈。
男人肤色被太阳晒成麦色,她却一瞬间失了神,眼盯着他颈后的痣。
林兮向来对细节有股子神经质的关注和探索欲,而且她一直觉得脖子才是一个男人最性感的地方。
更何况,这是苦情痣。
眼神一动,有些异样。
传言说——一辈子过完后,在孟婆桥上,孟婆让他们喝掉孟婆汤,可有的人不愿意喝,孟婆答应了他们,并把这样的人做上了记号,这个记号就是在脖子后面正中间位置的那颗痣。
他们拎着她被灌了水的行李就这么放到后备箱,刚上车坐好,黑人司机就接到了电话,用的当地语,她没听懂。
一路疾驰,看起来像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下车的时候沈澈拽下安全带丶熄火丶开门一气呵成。
走到她的窗边交代,“你先在这里坐着,别乱动。”然后就急匆匆地转身,那个黑人司机跟在身后也是步履匆忙。
不过才走出两步,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隔着车窗,背后是灯光昏暗的小楼,大概就是医院,“或者你跟着我们。”
明明焦急,神色却不见一点匆忙。
像是建议,但更多像在等待她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