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漂亮的星空
他们刚迈进大门林兮就看到一个当地男人怀里抱着女儿匆匆忙忙跑到护士台,焦急的问着什么。
女孩儿的汗水和眼泪已经浸透全身,明眼人都看出来她急需治疗。
那些人都弯腰,没有回应,自顾自写着东西,只一个穿着护士服爆炸头夸张的女人从旁边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伸出手捋过她的头发看了一眼。
男人神色匆忙,急的要跳起来,行为上却仍然没任何冲撞,只压着嗓子又重覆了一遍几分钟之前问过的问题:“请问什么时候可以请一个医生过来?”
那个女人却只是擡起自己的左手放到眼前,自顾自的摸起指甲,那双手引人注目,指甲上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和她黝黑的皮肤形成对比,看起来格外醒目。
而后又慢吞吞的回望着他,语气闲散, “不是说了吗,沈医生出门了,再等一会儿吧。” 仿佛现在不是要治病,而是在闲聊。
沈澈三两步走过去,护士见状才笑着招呼把人带到诊室,那个爆炸头也扭着身子慢悠悠的换了个地方。
林兮跟在后面听到旁边的一个护士小声嘟囔,“来这里的谁不紧急,你说提前就提前!”语气不满。
刚才她还不懂什么意思,现在终于知道她在抱怨什么。
那个黑人司机叫安东尼,是沈澈在这里的学生。
安东尼用法语翻译,“他是带女儿来看病的,想问能不能允许她先进来,因为她的情况很紧急。” 林兮视线看过去,沈澈穿好了白褂,一双手放在口袋里侧耳听着,他继续补充道:“他说其他病人也都同意了。”
黑人父亲弓着身子,双手搓着放在身前等待翻译。
沈澈目光挪过去,点头表示同意。
林兮来之前在视频软件上刷到过布隆迪,
大部分是这么介绍的:全世界最穷的国家丶世界幸福指数倒数第二的国家丶联合国都不愿管的国家……
但倒也没想到连医院都是。
天花板吊顶上发着霉丶绿色铁皮简单隔出几间屋子就是住院室丶走廊上还有刚刚暴雨冲进来的积水丶墙角处放了几张破旧的木椅子就算是候诊区……
压抑丶昏暗。
沈澈从桌子上拿起手套戴上,“头灯。”
“这里。”安东尼伸手递过去。
林兮盯着他的脸看,直勾勾的,不带隐藏。
沈澈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那眼神仿佛被检查的人是他。
他不清楚她在看什么,顶着目光把头灯戴上,然后侧眸看了她一眼,林兮看起来淡定从容,没一点被抓包的意思。
沈澈扶着脑袋上的灯小幅度转动两下调整角度,顺势离开林兮的视线。
男人呼吸很轻,从外边看着小女孩儿的右耳,“有白色异物嵌在外耳道里,耳道粘膜充血肿胀。”
没有寒暄丶没有废话丶只是在做着诊断。
林兮这才看见他的名牌——
中国援布医疗队队长
沈澈
嗯。还真是官方。
父亲在一旁说:“我们是专门跑来的,前面已经跑了好几家医院。”语气有一口停顿,像是叹息,“但是都没有成功,那些医生都建议来这里,所以才……”
沈澈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穿着配套的西服丶裤子和可以反光的皮鞋,看起来是刻意收拾过的,整个人体面得有些拘谨。
然后收回视线俯身试着碰了一下她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
只是才刚碰到,女孩儿就吓得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身体不安分的扭着,拼命挣扎。
沈澈随即松开向后退了一小步。
安东尼翻译的话音刚落地,林兮就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左手抓着一顶很旧的牛仔帽子扣在胸前,越攥越紧,帽子边缘被抓得卷出褶皱。
因为他说:“手术难度不大,但是这里没办法使用全麻,你们最好还是去更大的医院,那里的基础设施会更完善。”还补充道:“您也看到了,这会让她非常痛苦。”
男人面色拧着,低头亲吻女孩儿的额头,跟安东尼说:“请您能再给她一个机会,我所有的钱都拿过来看病了,甚至已经不够坐车回家了。”微微停顿一秒,面露难堪,“更别说去其它医院手术治疗了。”
用的当地语,林兮听不懂,但听得出近乎央求的语气。
不过也猜得出来,无外乎是没钱丶没时间。
在这样人均gdp100人民币的国家,月收入达到200都算一份不错的工资,可大部分人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着眼前的人,高大的男人弓背站着,目光灼灼,等待医生的回覆,而沈澈只是沈默的站着。
林兮胸腔碾过一丝异样又瞬间变得冷漠。
既然如此艰难又为什么还要继续生存,明知养不起就该为自己克制不住繁衍的欲望承受代价。
安东尼看沈澈没有回答,摇了摇头,表情带着遗憾。
衣物的摩擦声在这近似宣判的氛围里格外突兀,男人把捏的皱皱巴巴的帽子戴到女孩儿头上,微微弯下腰,向对面的人鞠了一躬,用法语说,“谢谢。”
他的女儿仍旧啜泣,自己的眼睛也红的满是血丝。
沈澈不受控制般小幅度扭过去瞥了一眼林兮的脸,她面无表情的站着,像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男人深吸一口气,准备离开诊室。
沈澈垂眸,眼睫稍稍盖住眼下的乌黑。
不过一瞬。
“阿当!(先生)”。
沈澈用方言叫住了他。
男人听到动静回身,沈澈手指弯曲垂在身侧,眼神看过去。
“异物离鼓膜非常近,如果没有全麻,孩子在取出异物的过程中很可能乱动,如果碰到,就会给听力带来不可逆的损伤。”
他把手术的风险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趁着还没后悔。
“她还很小,一旦听力受损,以后学习甚至智力发育都可能跟不上,我也不能保证会给她带来的危害。”
他几乎把孩子的一生都算了进去,几句话不换气的说完,胸腔起伏着,但面色仍旧平静。
林兮倚墙看着,略微惊讶于他的反应,因为冲动的看起来有些虔诚。
这里条件落后,甚至连一把用于异物取出的耵聍钩都找不出来。
安东尼摆了几把凳子,忽然间所有人一起冲上去用手按着躺着的女孩儿,把人五花大绑起来——这是最传统的人工麻药。
男人用肩膀托住女孩儿的脖颈,同时夹住她的双腿,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妈妈——”躺着的人越来越紧张。
“妈妈——”啜泣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滑过毫无血色的脸颊,滴落在手术台上,哭喊声时而尖锐,时而低沈,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哭闹声丶脚步声丶金属撞击声……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刺耳。
林兮觉得空气愈发窒息,人也开始变得烦躁,仰着头把头发全部甩到后面呼吸也没有变得顺畅,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浓雾。
她得走到外面。
只是刚走没两步手腕被一双小手扣住,低下头,是那个女孩儿,一双眼睛闪着泪光,熠熠生辉。
护士带着略显不耐烦的表情,一把拉过女孩儿的手重新压在身下,如同执行一个被设置好的程序。
沈澈也被这动静吸引,只看到林兮拿过女孩儿的手重新握在手里。
但他无暇再顾及。
“啊啊啊啊——”
为了看清豆子的位置,他把女孩儿的耳垂微微向下拉扯,可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女孩的哭喊声变得更大。
林兮的手愈发受力,汗水顺着脊柱往下滑,身体很痒,可她不能动。
“钩子。”沈澈右手放在女孩儿的耳朵上,左手伸开等着拿工具。
没人反应。
他又重覆了一遍,擡头。
林兮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个负责递器具的护士正一动不动的看着墙上的表,直到沈澈重覆第三次才面无表情的把工具递过去,没有丝毫愧色。
女孩儿哭的几乎背过气去,沈澈把耵聍钩扎进去,虽是很小的力气,但豆子还是被微微推了一下。
男人的呼吸声也随着女儿的哭声越来越急促。
原本压着女孩另一只手的护士却突然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脱掉衣服,然后离开了——全然不顾躺在病床上还躺着一个手术进行到一半的病人。
因为他们的下班时间到了。
其他护士也相继放开女孩儿的身体,脱掉衣服离开诊室。
还有一个甚至已经打起了电话。
林兮侧过头,汗液渗过手术帽,滴到了沈澈的眼睛上,他仍旧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像是见怪不怪一般,但脖前的青筋缓慢起伏,林兮知道,他在深呼吸。
沈澈觉得他一口气几乎憋了四五分钟,终于把豆子提到了接近外耳廓的地方。
没有残留物
没有伤害鼓膜
他扶住女孩儿坐起来,林兮这才觉得自己有些缺氧,垂下头深深呼吸了几口,站起来发现连腿也是麻的。
男人把帽子按在胸前,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女孩儿还握着林兮的手。
她低头,女孩儿穿着碎花连衣裙,和她一路上看到的这里人的打扮截然不同,眼睛黑亮湿润,泪水在眼圈边缘闪烁。
或许是因为太瘦,大的有些吓人,林兮一只手背过身去,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棒棒糖递到女孩儿眼前,用当地话说:“送给你。”
男人刚用一块白帕把刚刚取出来的豆子包住,就看到女儿不好意思但有些渴望的目光,他听到了刚刚的话,只取下帽子弯腰,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对着林兮又说一遍,“谢谢。”
女孩儿伸手接过,林兮也顺势抽回自己被握住的手,背回身后,速度很快,安抚性的说:“你很漂亮。”仍旧用的方言。
但沈澈看到了,上面有女孩儿的指甲印,甚至可以看到略微出血的痕迹,白皙的手背更显得触目惊心,她却一点儿没表现出疼。
——
等他终于送走那对父女,走出医院就看到林兮斜靠在柱子上,双手怀抱胸前,一副冷漠抗拒的姿态。
夜晚的风浸染着凉意,没有月亮,蛙鸣犬吠。
她冷眼看着这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草木香,和医院的腐烂味融合在一起,天空如同巨大的黑绒布,星光微弱,连点缀都算不上。
骗子!
林兮在心里想。
什么世界上最漂亮的星空。
却没想到安东尼冷不丁的问她:“在中国,女性会被逼着结婚丶被逼着生孩子吗?”
他们本来是在说这里的天气的!
她可以去安抚那个女孩儿,但不代表她的烦躁情绪消失。
所以在他们还在推辞到底要不要缴费的时候她就不动声色的转身离开门诊。
安东尼也跟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沈澈的授意。
她察觉到了,过程中沈澈看向她的目光。
林兮微微扭头,他梳着整齐的发型,一身干净的t恤,手腕收紧,有些紧张的样子。
林兮静了两秒就这么看着,刚准备说话身后一个人蹦过来,一掌拍到他的脑袋上,勾住安东尼的肩膀,“还想着你那小女朋友呢?”表情笑眯眯的。
安东尼瞬间红了脸,低下头手掌在脑袋上揉了两下,不好意思的说:“…哥…你…别…别胡说。”
林兮也笑了出来,黑头发的男人视线挪过来,下一刻站直身体向她伸手,但仍旧笑的吊儿郎当,“你好,裴汀白。”林兮颔首伸出手掌,对面的人挑了个眉,“沈医生的女朋友?怎么称呼?”语气照旧不正经。
满脸戏谑,像是拿她寻开心。
这些无聊的男人是满脑子只有这些玩笑吗?
林兮向来吃软不吃硬,如果是好意,她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说话,但是一旦察觉到任何攻击性……
这次恰好不巧。
林兮唇角微勾,红唇轻启,“实不相瞒,我是他后妈。”
“……”
“裴汀白!”沈澈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三人闻声扭头。
林兮的视线就这么毫不避让的撞进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