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大俗即大雅
日头愈发毒辣。
瓦肆里头，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台上的说书先生正咳嗽着，徐徐说着丑娘娘钟无艳的故事。
“……其实啊，齐宣王未必不对钟无艳动心，但男人么，又况乎齐王，终归要些面子的。”
“齐宣王便也总觉得，只有夏迎春这般美艳的妃子，才配得上自己身份。若是让一个无盐丑女做自己皇后，自己还真心爱上了她——这多叫人耻笑”
老先生呵呵一笑，捋着胡须道: “是以啊，宣王即便是真动了心，也是不肯承认的。”
二楼上，董瑞栋招呼祝老爷落座，一路上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此时也忙端上一杯茶水，躬身送了上前: “祝老爷，您看这出书说得如何”
祝老爷整张脸都愁成了苦瓜: “好好好——”
董瑞栋心头一喜，擡眼望去，只见朱承光也忙不跌迎上前，噗通一声便跪下行了一礼: “草民参见皇上!”
祝老爷一张脸更苦: “好好好——”
“多谢皇上!”朱承光起身。
“——好像，搞搞搞错了。”
朱承光与董瑞栋脸色一变。却听得祝老爷艰难把话说完: “我我我，不是，皇皇皇上……”!!!!
朱承光与董瑞栋脸色骤变，双眼骤然放大: “那你是谁”
祝老爷再次艰难地说了自己其实是唐寅的二舅姥爷。
嘭——
茶碗碎地，朱承光站不住，直晃到在了木椅上。他脸色苍白喃喃道: “那皇上……此时在哪儿”
下一瞬，他眼睛一亮，忙看向董瑞栋。
二人异口同声道: “唐府!”
唐府内。
随着唐老夫人的一声怒斥，宴席上再次热闹了起来。
今日到场的大多也是唐家亲朋，非富即贵不说，对唐老夫人也颇有敬重。此时她一发话，众人也纷纷跟着戏谑。
“可说呢，这等小故事也是够俗气的!一会是女鬼，一会又是杀人的，可真是一点都不现实。”
“一听就是编的好吧恶俗得要命，这等故事编在自个儿头上，也不怕晦气!”
“唉我原先听着曲子挺欢喜的，不曾想这么会子，整了这一出来，听得我头都晕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闹腾了起来。处处都彰显着对这玩意儿的不屑。
靳玉蹲在竹凳后头，不由怀疑起来脑袋上这三百人的数据。
就这场子里轻蔑她的人如此之多，怎么着也不可能会有三百人认同她啊!
【没道理哇。】东方朔也迷惑了: 【我这数据应该不会统计错的啊……】
二人迷惑间，一声淡笑声缓缓响起了。
唐寅玉手高举，缓缓地鼓了两下掌。唇边噙着淡淡讥讽的笑意，他缓声道: “诸位，说得很在理啊。”
“可有一事，在下实在不明。”
众人都静下来，目光投到了唐寅身上——这毕竟是众望所归的未来状元，他们还是得厚重对待的。
“这阳春白雪值得人赞赏，”唐寅皱眉，一字一句换慢极了， “下里巴人，就俗气就不配吗”
“高山流水是雅曲，双簧相声便上不得台面吗”
他讥讽地一笑，声音又轻又淡，却传遍了整个宴会: “何谓俗又何谓雅不过是宴会上给人解闷的娱乐，分什么高低啊。”
“正所谓，大俗即大雅。”
众人被说得哑口无言。
朱佑樘此时也眉头皱拢，朝唐寅看了过来。眉眼间稍露赞赏。
好一个大俗即大雅!
却听得这年轻人继续说道: “在场的，这些朝靳玉扔石头的，我只想问上一句。”
“方才她演的这一出双簧，你乐了没又被打动了没”
场上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愿意站出来承认。
在这一片死寂声中，朱佑樘却扬高手，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清亮，瞬即响彻宴席!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跟着鼓掌叫好，有人更是扬声叫道: “我乐了的!”
“我也乐了!故事结束我还哭了!”
“我喜欢这个!我喜欢双簧!”
“小先生说得很好!你们凭什么骂他!!”
……
掌声雷动，叫好声久久不绝。
靳玉只觉得耳膜震动，眼眶也忍不住发酸。
她缓缓站起身来，便见着这台下一张张赞许的面孔。
当初她进小园子时，师父便同她说，这一行必须得吃苦，只有吃得苦，才有机会成为角儿。
也只有成了角儿，你才担得起众人盛誉!
她眼眶更热，视线转动，便见唐寅正在台下，微笑着看着她。
迎着她的视线，他扬起手来，轻轻鼓了两下掌。
声音很轻，很脆，理应瞬即淹没在这雷动的掌声中的。不想，宴席瞬即寂静，她耳朵里只有他那两声掌声。
他望进她的眼睛，唇角扬起，一字一句道: “如此……”
“人民喜闻乐见，你不满意，你算老几。”
说话间时，他眉宇间几分狂傲。靳玉看着他那副模样，眼眶微红，却忍不住失笑。
心里也默默念起他的名字:唐寅，唐寅。
洪水般汹涌的掌声再次冲进靳玉耳膜。
在这一片的赞许声中，吴秀芝小脸却愈发的羞愤。
她攥紧拳头，霍然站起身来，瞪着靳玉怒吼道: “我便是不满意!因为上头这个人——”
她扬手指向靳玉，脑袋却一转，红着眼看向唐寅。
“这个人，名叫靳玉，是桃花村靳大山的女儿!”
“唐解元!这人是女儿身!她骗了你!”
此言一出，场上无不哗然。
靳玉心头也突地一跳，与唐寅对视着的眼睛却来不及收回。
是，她骗了他，她一直没告诉他这个事。
甚至说，她还想一直瞒下去。
或者，她也是想过要告诉他的——但无论如何，不是在这场宴会上，更不是在此时此刻!
靳玉慌乱地收回了视线，馀光掠过唐寅身旁知冬的脸——他满面震惊，仿佛是在说着:小先生是姑娘但这，这怎么可能!
“唐解元，你若是不信，我大可带她下去验身。”吴秀芝已几步到了唐寅面前， “或者您信不过我，也可以让府上的丫鬟……”
唐寅笑了。
他转过视线，带着几分笑意看着吴秀芝: “你刚刚说，她骗了我”
吴秀芝脸微热，抵抗不住他的视线: “是……是，她用男儿身骗了您……”
“谁告诉你的”唐寅笑。
吴秀芝莫名结巴: “这，很多人。靳玉与我同是桃花村的，只不过两家隔得远，我同她不常见面。不过也是听过她名字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唐寅皱眉，笑容几分无奈， “我是问，你为何觉得她骗了我”
吴秀芝楞住了。
唐寅缓声道: “靳玉是个姑娘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他看向台上的靳玉，视线温和，一笑宛如冬日暖阳初升。
“这位，是靳玉靳小先生，也是桃花村的靳大姑娘。”
靳玉身子僵住，几乎呆滞的对唐寅对视着。
他……他早就知道了!!
但这，这是从什么时候他又为何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刹那间，这些天与唐寅相处的一幕幕都浮现眼前。然而这些片段短而碎，叫她一点头绪都理不清楚。
满脑子嗡的一声，只剩下一句话: “是唐寅想跟靳玉好。”
知冬一刹那更是宛如被雷劈过一般。
小先生是个姑娘而公子早就知道了
这，这……知冬如今已经不是觉得世界崩塌的问题了!
——他怀疑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唐老夫人一连遭受这些重击，刹那间简直是心神猛震。
下一瞬她啪一声摔碎茶杯，怒瞪着唐寅便喝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将这等下三滥的东西搬上唐府来便罢了，还让一个女子女扮男装来!”
“而这女子，还只是桃花村一个村女!唐寅，你当真是疯了!是要丢进我唐府的颜面才甘心吗!!”
唐寅不动声色，视线与唐老夫人交汇。虽是一语未发，却隐隐透着些不羁。
唐老夫人更怒，抄起拐杖又要发作之际，却听得有人叹道。
“是位姑娘吗”
朱佑樘看向台上的靳玉，感慨中带着些赞扬: “若是个姑娘，那便更加不错了。多少男儿都比不上她，老夫人该赞叹，如何还要轻视呢”
唐老夫人压着火气道: “我轻视她这等村女身份，我还得用八人大轿将她请进府吗”
朱佑樘眉头皱得更拢: “若是村女身份，便更叫人敬佩了。在乡村之地，也发奋图强，学得如此技艺，如何不叫人赞叹”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唐老夫人被气得不行， “你若是看得上她，便将她请到府上去啊!”
朱佑樘这回倒不接了，看向靳玉道: “那这位姑娘，你愿意随我进京吗”
靳玉心头突地一跳，进京这位公子的身份是……
“呵，”唐老夫人更怒， “进京进京便去要饭吧!”
“放肆!”珲春怒了，站出来便护在朱佑樘面前， “这位是当今圣上!你说话放尊重些!”
圣上!
众人惊得大吃一惊。唐老夫人一楞后，却是冷笑连连: “你若是圣上，我便是太皇太后——”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惊呼传来。
“下官来迟，求皇上恕罪!!”
砰一声，董瑞栋等人已跪倒在朱佑樘面前!
众人虽不认识朱佑樘，却也认识董瑞栋啊!一见他跪，登时腿软，扑通扑通便跪了整府!
唐老夫人更是脸色煞白，几乎是瘫倒在了地上。
这是皇上!竟是皇上来到了他们唐府!
而也正是这位皇帝，方才称靳玉那个村女叫人赞叹!!
一时间唐府之内，众人跪倒一片，齐齐高呼着:
“草民参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佑樘早已站起身来，负手立着，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台上跪得端正的靳玉。
“靳玉姑娘是吗”朱佑樘微笑，缓声开口， “朕刚刚说的事，你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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