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荒诞
日头高挂。
朱佑樘随着知冬进唐府来时,唐府中坐满了宾客。酒桌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朱佑樘微微皱眉,只觉得有些吵闹,想叫董瑞栋出来时,却听得丝弦款动,如流水一般,瞬即淌过整场宴席。
他擡眼望去,便见台上正有三四个佳人,或抱琵琶,或抚瑶琴,共同弹奏了一曲《阳春古曲》。
他心头不由赞赏,这演奏的姑娘只怕都是老手,一曲《阳春古曲》弹得细腻绵长,叫人回味无穷。
只不过这种玩意儿他在宫中见得多了,比他们琴技好的琴师他也招揽进了宫,此时听着虽好,却也觉得不足为奇。
正想着,却听得一阵清脆的啪嗒声响起!
台上抚琴的佳人早已退下,取而代之的,却是两个手拿着竹板的小丫鬟。——不!她们拿的似乎不是竹板!
那东西分明比普通竹板要覆杂得多。
她们笑吟吟走上台来,啪嗒打着那竹板,竟随着那竹板声脆生道: “竹板这么一打呀!”
“别的咱不夸!”另一个姑娘笑盈盈接口。
“我夸一夸,这吴县风流才子——唐寅唐公子!”前一个姑娘又笑着接口。
“这唐寅唐公子,”后一个扭头去瞧那姑娘,蹙着眉头满脸疑惑, “他究竟好在哪儿”
前一个笑道: “他是风流倜傥才情佳。”
打到这儿,那姑娘刻意一停。两位姑娘便齐齐打着快板笑道: “我想把他带回家!带!回!家!!”
哒一声快板声音落,宛如雷霆般的掌声也随之响起。
宾客们无不笑逐颜开,乐乐呵呵的直叫好: “好!再来一个!!”
朱佑樘坐在当中,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这究竟是什么!这竹板怎么能这么打这说得却又是什么
这竹板为何打得如此齐整而这音韵又如此合拍,竟丝毫不输方才的丝竹声——不!不是不输!
而是更新鲜!更好听!!
也就在朱佑樘心神未稳之际,又一波强有力的冲击跟着到来!
只见一个穿着喜庆的小男孩,搬着比他人还大的竹凳,晃晃悠悠走上台来。
踉跄地站稳,一擡脑袋,对着众人露出他那张脸来——
软糯的一张脸上被涂了面粉似的东西,小小一张口也红得厉害,配合着他脑袋上那直挺挺的小啾啾,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人群中,已有人笑出了声。
朱佑樘却没笑出来,反而正襟危坐,一副“你们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的形容。
却听得那小孩软软的开口: “今个儿我和我兄弟,给大家表演一出双簧。”
双黄这是什么现场给他们吃一颗双黄蛋吗
一个俊秀的公子从缓步走了出来。
却见他衣着怪异,一身水红色的衣裳笔直,中间没有任何的覆杂形式,连腰带都不曾有一条!
然也便是这样,竟衬得那小公子气质卓然,别有一番纯粹意味。
“咳,诸位久等。我便是靳玉,这位,是我的弟弟,靳平安。”
说罢,他给众人鞠了一躬,竟转过身去,缓步走到了那竹凳之后,蹲了下去!!
再开口时,却是一派孩童奶音: “咳咳,方才那是我哥哥!他退下啦,如今让我来给大家表演一出。”
众人惊叹!
虽则前头的小孩嘴巴也夸张地在动,可众人谁听不出,这发声的分明是蹲在后头的靳玉啊!!
朱佑樘不由坐得更端正,目光灼灼凝视着台前。
这场宴会,有点东西啊!
但这便是双簧吗怎从未见过!
却听得那奶音再次响起: “咳咳,小辫一撅,我站在当街!”
靳平安夸张的动着红彤彤的嘴,还用圆滚滚的手去指了指头上的小啾啾。
“谁给我鼓掌,我管谁叫爹!”
众人沸腾,欢笑声混杂着鼓掌声爆烈响起。
在这一片哄闹着,朱佑樘脑子嗡的一声,瞬即就懵了。
他是谁他在哪儿这又是在做什么
而他的手,为什么又情不自禁地鼓了起来!!!
暗卫珲春看出主子不对,忙躬下身问道: “主子,要不要走”
“不。”朱佑樘长呼出一口气, “有点意思。”回了神,又补充, “静观其变。”
台上,靳平安也火了。
从凳子上跳起来,瞪着靳玉便奶凶奶凶的吼道: “出来!你这是在干嘛!!”
靳玉忙站起身来,讪笑道: “意外,意外。下次不会了。”
靳平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谅你也不敢!我是你弟弟,我吃亏便是你吃亏!”
说着话还冲靳玉扮了个鬼脸: “略略略!”
靳玉害了一声,面向观众道: “害,把这茬忘了。”
众人又是一阵乐呵。吴秀芝却恨恨瞪着台上。
这姐弟俩还真是没有良心,自个儿爹都死了,还拉出来鞭尸!
不过么,他们也笑不到几时了。这会笑得有多欢,待会便要他们跌得有多惨!!
吴秀芝喝了一口茶,看着台上的二人冷冷笑着。
台上,二人嬉笑一通后,又都归了位,准备继续说了。
“咳咳,刚刚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我们重说,重说啊。”
那奶音再次响起。
靳平安也夸张地动着红彤彤的嘴巴,尽力合着嘴型。
“早前,我哥哥靳玉,给大家夥讲过一出故事——就内个,落魄秀才和女鬼小蝶的故事,还有记得的没啊”
“记得!”台下有听过的跟着嚷嚷。
靳平安笑了,合着靳玉的声音说: “这出故事啊,说起来也很简单的。就是说这有个阔少爷出入烟花柳巷时,在恶霸欺人时,阴差阳错把恶霸给杀了,自己也被关进了大牢,被判了斩立决。”
“但他命不该绝呀,竟碰上了另一个苦命人——噢不,是苦命鬼,小蝶。”
“小蝶的事说来也简单了,便是父母吸血,贱卖女儿,她妹妹恨极,奋起弑父。可惜小蝶却被当作凶手,斩了脑袋。”
“小蝶死后怨气太重,不甘心转世投胎,便这么在人间转悠着——直到目睹了那阔少爷的事。小蝶不愿他跟自己一样被冤死,便动手将人救了出来。”
“这救了出来,二人自然找了个地方隐姓埋名,结成连理,做成了一对好夫妻。”
众人一听到这儿,无不会心一笑,心想着我就知道。
台上的靳平安却又老成的一叹气: “他们呐,不仅做了一对夫妻,还做了我的好父母。”
“你们听他俩的爱情故事是开心的,可我做他俩的儿子,却一点都不开心!”
众人谑一声,没想到这故事竟这么续上了。
“我六岁那年,我跟我爹说,我这腰疼。我爹跟人打着牌九,非推了我一把,说去去去,小孩子哪有腰!”
靳平安还配合着话语,挥了挥这小短手。
台下也便跟着哄笑。
“我十岁那年,我爹娘琢磨着给我上私塾,将来考科举当状元。可我不想,我就跟我娘说,我想跳舞!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娘竟同我说:跳五你咋不跳六呢!”
靳平安夸张地用手比了个六。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此后的几年里,他们便想了各种法子逼我去学,去考。而我呢,我是半点都没学进去。为这事,我娘都哭了。”
“她说我不知足,说她爹娘当初可从来没为她考虑过,就想拿她换银子。”
“我说娘您也没为我考虑过,我不想学您还非逼我去学。您是不想要银子,但您想要什么呢——总不能是要我高兴吧”
台下跟着笑,但这笑声中已多了几分对故事的无奈。
“我娘听完便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成材,也不知足。我也痛苦,跟着往那青楼里跑。结果你猜怎么着——”
“谑!我遇上我爹了!!”
台下大笑,还有跟着嘘声的。
“好家夥,我爹一见到我眼睛都瞪圆了!拎着我就往外扔,还说我这小兔崽子一点都不学好!”
“我也不乐意啊,我说您都可以来,我凭什么不能来”
“我爹说他是老子,老子可以来,但儿子不许!儿子啥时候许等他有孙子的时候吧!!”
台下跟着乐呵。
朱佑樘倒是眉头蹙拢,认着听了起来。
“我便跟我爹吵了起来,也便在这时,旁边屋子里有争吵声。我和我爹急忙去看。”
“不想里头正发生着一场闹剧——清倌人与书生相好,却被恶霸抓包,恶霸想强占俩人。书生反击却被恶霸要了性命。”
“当是时,恶霸又想对清倌人不轨,我爹也拉着我就要跑。我却不管,奋力冲上去,以身护住清倌人——却听得呲一声,恶霸一刀扎进我心口。我疼得要命,死前却做了最后一样事。”
“我抄起清倌人的银簪子,扎进他脖颈,也一并解决了他!”
靳平安一口气说完,众人也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待他语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靳平安也叹息着摇头: “我走后,我爹娘应该会难过吧但于我,当真是解脱了。”
“我太累了。我做不成他们满意的儿子。我只想歇歇。”
话落,偌大的场子竟霎那间寂静无声。
老夫人坐在上座,看到这一出故事说完,早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她愤恨地朝唐寅看去。
唐寅坐在台前,黑眸凝望着台上的靳平安,脸上虽一如既往的淡漠,但眉宇间,却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郁。
靳玉仍蹲在竹凳后头,感知着场子愈来愈静,她心头不由打鼓。
难道说,效果不好
却听得叮一声,脑中蹦出粉色的提示: 【已获得十人认可, (10/1000)】
【已获得九十九人认可, (99/1000)】
【已获得三百人认可, (300/1000)】
也便在这时,一声嗤笑传来。
“也不知道这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吴秀芝讥笑着开口, “人家过生辰呢,乐乐呵呵的,你来这儿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唐寅却淡笑一声,端起茶杯,混着氤氲热气开口。
“是我叫她说这个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虽仍是笑着,但目光冷淡,打在吴秀芝身上, “吴姑娘若是觉得不吉利,不若离开何必自讨没趣”
吴秀芝闻言脸色瞬即变了。
唐老夫人却捏紧了佛珠,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唐寅便是故意搞出这一出故事来怄她!
砰一声轻响,佛珠断裂,碎了一地。唐老夫人沈声质问: “即便是不论吉利,这等低俗的东西,又如何上得了台面!”
“这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让我唐府成为他人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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