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幻境(一)
嘀嗒——
嘀嗒——
骤雨停歇,残留在破败屋檐上的雨滴汇聚成水珠,正极有规律的滴落在石阶上。
岑月被这水滴声吵醒,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处四面漏风的庙内。这破庙显然有些年头了,周围杂草丛生,早已腐朽的不成样子的房梁结满蛛网,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腐木气息。
一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蒲团上打转,他缓缓转动着腕间的一串佛珠,双眼紧闭,看上去很是认真,仿佛这不是什么山里荒无人烟的破庙,而是素雅干净的禅房。
“醒了。”那和尚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岑月那双平静的琥珀色眼眸,他轻笑一声,“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还认识我吗?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岑月警惕的盯着他,她失去意识前,就看见薛阑伸手朝她抓了过来。那个新郎果然不是薛阑。
玄悯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大方承认:“没错,是我假扮的。”
岑月轻哼一声。
“不过,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玄悯看着不远处汇聚而成的一个小水坑,淡淡道,“别担心,很快你就能见到他。这个时候,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岑月微怔,眼底夹杂着些许怒意,没想到这天竟然来的这么快,还偏偏是挑在成亲这一日,如此巧合,恐怕是玄悯二人早就商量筹划好的。
这样看来,她和薛阑这个亲无论如何也是成不了的。
看着玄悯脸上事在必成,轻松自然的神情,她心头凛然,想到薛阑即将面对的,四肢百骸都升起刺骨冰凉的寒意。
那日她在虚空镜中看到的便是玄悯为了取薛阑的性命,在林中设下天罗地网,即便薛阑侥幸活了下来,等待他的还有会使人逐渐失去心智,逐渐疯魔的迷雾幻境。
不得不说,玄悯确实很聪明。他深知正面对上薛阑绝无胜算的可能,便制造幻境,迷惑薛阑心智。只要是人都会有自己的软肋和死穴,玄悯便是抓住这一点,在关键时候给了薛阑致命的打击,让其毫无反击之力。
岑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玄悯竟然把她当作诱饵,引薛阑入局。
“岑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只要你好好在这待着,事情结束后我自然会放你平安离开。”玄悯看出她隐隐的躁动,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半是威胁半是提醒道:“安安静静坐着不好吗?”
岑月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冷血无情,忘恩负义吗?”
玄悯神情一动,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时,庙外响起一阵响动。
谢婉带着面纱,身后带着四五个仆从走了上来,她比前几个月更瘦了些,仿佛风一吹就倒。
看见地上坐着的岑月,她神色僵硬,不自在的别过头去。
玄悯看见她并不意外,只是问了一句: “夫人不在客栈照顾公子,来这做什么?”
谢婉显然有几分焦灼,神情极为矛盾:“我不放心。”
玄悯淡淡一笑。
岑月盯着谢婉,虽不抱希望,却还是冷嘲道:“夫人,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口口声声说要补偿薛阑,就是这么补偿他的吗?知道的是你的孩子,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你仇人呢。”
谢婉脸色一变,眉宇间满是无奈:“阿祈如今的身体不了多久,如今只有薛阑能够救他。我..没有其他办法。”
岑月充满斥责的眼神让她有些坐立难安,她别过脸,眼神坚定:“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对不起阿祈,就算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用我自己的命,也一定会救他。至于阿阑.....”
谢婉一顿:“我也会尽全力弥补。”
岑月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只冷冷道:“你对不起你儿子,就用你自己的命去换,不要让旁人偿还。”
“住嘴。”
谢婉被她说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容忍一个小丫头对着自己大呼小叫。
玄悯对两人的争执充耳不闻,一心坐在那打坐,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睛,道:“来了。”
谢婉和岑月都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岑月脸色苍白,死盯着谢婉道:“原来你真的冷血到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谢婉:“他不会死的。 ”
岑月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可没忘了薛阑是如何被折磨致死的。
她因为愤怒身子都有些发抖:“你们都要剖他的心了,还说他不会死?”
谢婉脸上出现一瞬的迷茫,玄悯微微眯眼,冲岑月质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她到底是如何得知他的计划的?从方才,岑月对他说的那些话起,他就察觉到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
然而没等他进一步询问,谢婉就率先质问:“什么剖心?”
玄悯面色不变:“当然是剖心取蛊。不然夫人以为我们如何才能拿到那只蛊虫。”
谢婉厉声斥责,声音都些发颤:“你当初可没说要这样取蛊?这不是要了阿阑的命?”
玄悯淡定的瞥了她一眼,说出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谢婉头上。
“我以为从夫人决定在薛公子体内种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在乎他的性命了。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就是想想病床上躺着的世子,夫人也不能半途而废啊。”
“更何况那蛊虫是以薛公子的精血养成,他日日受着蛊虫侵噬之痛,此举对他而言,不也是一种解脱?”
他平淡的语气中透漏着一丝残忍。
“是要世子活下去,还是要留住薛公子的命,夫人你自己选吧。”
谢婉的表情倏尔变得十分难看,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她极为覆杂的看了玄悯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痛苦,怨恨,矛盾,愤怒等多种情绪。
身后的随从几乎从来没有看过他们夫人如此失态的样子。
趁着谢婉沈默的时候,玄悯踱步走到岑月面前,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岑月,问道:“你知道蛊虫的事?”
岑月没搭理他,她也是在虚空镜中看到,才知道这两人给薛阑下蛊的事。
十几年前还在襁褓中的安乐候世子中毒,谢婉和当时尚在人世的侯爷寻遍名医,好歹保住了祈安的性命。可惜那毒太过猛烈,且已深入世子的五脏六腑,便是大罗神仙来了兴许也救不回来。
彼时侯爷意外去世,侯府除了祈安,后院中还有几位姨娘生的庶子。眼见祈安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差,谢婉焦急万分,一是担忧祈安,二是,若祈安死了,非但不能顺利继承爵位,怕是自己也要被赶出侯府。
她母家官位低下,嫁到侯府已是高攀,因此绝不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机缘巧合之下,她遇到了玄悯,听京中的人说白马寺新来的这位和尚有几分本事,谢婉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央求他救祈安一命。
也是在那个时候,玄悯将一对蛊虫交到了谢婉手中。
“此蛊名为双生,虽是双生蛊,却有母蛊子蛊之分,若想救小世子,便喂他服下子蛊,另一蛊则种在双生兄弟身上。母蛊以主人精血喂养,待蛊虫成形之日,便可解子蛊之难。”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玄悯年轻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母蛊极难喂养,若小世子的双生兄弟熬不过去,随时被母蛊吸光精血,气竭而亡。且这蛊虫每月都会发作一次,届时更是百般痛苦,寻常人撑不住,被活活疼死也有可能。”
谢婉鬼使神差的从他手中接过那个黑色盒子,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那个被她抛弃的孩子。
那个孩子和祈安一母所生,左右相差不过一年,显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她太想让祈安活下去了,即便那是她和薛衡的孩子,也不得不认。
“好。”谢婉最终还是松口同意了。
那个时候,只要能救祈安,她几乎什么都愿意干。
在虚空镜中看到这一切时,岑月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薛阑会如此虚弱。原来所谓的隐疾只是体内的蛊虫在发作。
她愤恨的看着谢婉,想起来这一切,胸中的怒火几乎无法平息。这个女人不仅抛弃了薛阑,还自私恶毒的将一个无辜年幼的孩子拉进了绝望痛苦的深渊。
玄悯见岑月一直不答,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下一秒,他似有所感的擡眼朝林中看去。
“他来了。”
谢婉一怔,随即也朝不远处的山林看去,那双秋水般美丽的眸中逐渐盈满了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把头扭了过去。
玄悯轻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岑月也毫不意外,虽然早知道是这样,但心还是因为心疼薛阑控制不住的抽动了一下。
“看好她。”
玄悯丢下这么一句,随即甩袖离去,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草木之中。岑月噌一下站了起来,谢婉带来的几个随从立马拦在她面前。
岑月摸了摸衣服,她身上穿的还是喜服,一张符纸都没带。
谢婉脸上还流着泪,似乎还在为即将失去这个可怜的孩子而难过。
“你去了也没用。”她好心劝道,“他在里面布下天罗地网。”
看着岑月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谢婉上下打量着岑月,女孩身上明媚鲜艳的嫁衣,与这寂寥破旧的荒庙格格不入。她就这么盯了几秒,挥了挥手示意随从走开,显然她认为岑月此举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即便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谢婉再次劝说,“你会死的。”
岑月扯了扯唇角,事实上,今日不仅是薛阑的死期,亦是她的死期。
她侧过脸,眼中毫无畏惧,甚至还有一抹坚毅之色: “那我就和他一起死。”
谢婉顿时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