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溯洄
下坠,沈降,溺于深水。窈蓝浮动,虾蟹鱼贯,一寸一寸啮咬她的肌肤。湖水渗入伤口,吸水膨胀,脑袋,四肢,几近炸开。
世界,只剩如梦如幻的泡影,悄无声息的死寂。秦意双手扑腾,远远望着随她一起跳下来的救命稻草,却怎么都抓不住。
濒死之际,未来景象,不受控制涌进脑海。
功成名就的建筑师,在被问及选择研究古建筑的初衷时,想起当年抱给她一沓书册的少年。
她已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却没忘记是他,引领她推开古建筑的门。
台下一名观众举手问:“秦小姐,那位明灯先生如今在何方?”
场面突变,杏花雨纷纷。她幻化成八岁的小女孩,见到遍体鳞伤的明灯。将军愿,婚嫁约,庇世梦……是她在那方帕子上,写下“齐沧沧”三个字,是她亲手把陪伴自己几十年的玉佩交给他。
她亦是照亮他的明灯。
他身在何方?在她身旁,在她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秦意仰天吐出积水,他惨白的脸拨开云雾,渐渐变清晰。
齐琚见她醒来,悬在心头的巨石落下。他筋疲力竭倒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听不到动静,秦意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又昏过去。
昏迷那一段时间,许多稀奇古怪的记忆碎片,从齐琚眼前快速闪过。他好像去到另一个世界,见到跟幼年泱泱一模一样的女孩,给她送了一沓书。
后来,他们失散于人海……
天慢慢暗下来,晚风吹过,浑身湿冷。齐琚迷糊睁眼,急忙转头看身边,手上力道加重几分。
秦意皱眉咕哝:“别抓这么紧,痛……”
“你……”齐琚话到嘴边,一时无言,“我先带你离开。”
旧伤未愈添新伤,伤口全部崩开,他手撑草地腰腹用力,流血不止。
秦意使劲把他扯回来:“别忙了,你身上有伤,躺着吧。”
“你身上伤口太多,不及时处理的话,容易感染发烧。”
“你能不能顾及一下自己!”秦意按住他的手,干瞪眼,“躺下,别动。”
齐琚半爬起来,目光温柔凝望着她的脸,慢慢伸出手,动作轻柔拢起滑落肩头的衣裳。
鞭伤,刺伤,皮开肉绽。那些长长血痕,犹如千根万根枝杈,铺在纯白无暇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伏在她颈侧,唇瓣微凉,贴住因伤而滚烫的皮肤。
见自己这副鬼样子,他一定心疼死了。秦意擡手拍拍他的背,还未开口,便感觉有什么寒凉湿润的东西,从她颈上滑过。
他哭了?!
“泱泱,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千防万防,还总让你置身险境。”他声音闷闷的,说快了还有点颤抖。
秦意深呼吸,她也想哭。她一点都不擅长安慰人,何况,哭的还是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大男人。
她轻轻拍他后背:“你别哭啊……”
“我没哭。”他死鸭子嘴硬。
“没哭就好。”秦意松一口气,“事情总有解决办法,你要是不想跟我当亡命鸳鸯,那要不……我们和离吧?我去嫁一个能护我毫发无伤的人。”
和离这个词的杀伤力,相比从前只增不减。齐琚底气不足,却语气铿锵:“我都做不到,不可能有别人做到。”
秦意故意刺激:“那可不一定。我嫁你爹去,不管你们怎么斗,皇帝始终是皇帝。等他死了,我母凭子贵,垂帘听政你要是愿意,我不介意多一个面首……”
鸟兽虫鱼嘶鸣,霞光没入山头,广袤无垠的草地上,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相顾无声。
她说的不无道理,但是……齐琚恨恨咬她一口:“不准。”
“你看你,在一起怕连累我,说分开又不愿意。”秦意轻轻拍他后脑勺,沾了满手水渍,“你不愿意跟我分开,往后就别再说这些丧气话。我既决定跟你好,又怎会没考虑过其中风险。你知道的,我这人贪财怕死。”
话语中断,她接连咳嗽:“可我……我明知危险,还愿意跟着你,那你更不应该,遇到点事就垂头丧气。否则,我会对你很失望。。”
齐琚从她身上下去,费力找到血迹较少的地方,轻轻抱起她:“夜里凉,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风。”
柴薪生火,尚方宝剑沦为砍柴刀,齐琚用破空砍来两根竹子,削去枝杈架在岩壁之间。
他解下衣袍挂在杆上烘,衣袍形成帷幕,将山洞与外部隔开。
“我把衣服烤上,等会你换上干衣裳,再拿你的烘干。”
秦意抱膝缩在洞穴深处,闻声擡头,借着火光瞟见他背上可怖的疤。
为她随口一说的话,不惜拿命去搏军功。功成名就归来,以为能和她长相厮守之时,她却被投湖溺死……前世的齐琚,惨,真惨。
他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几棵药草,就地捡了个碎石头捣成碎渣,熟门熟路解她腰带。
仿佛未有不妥,似乎理所应当。
细密水珠沁出,玉肌生香。齐琚无心多看,迅速把草药敷上。
齐琚瞥见绯红的脸,调侃:“你羞什么?都摸过了。”
“之前熄了灯,也穿了衣服。”反驳了又好像没反驳,秦意羞得无地自容。
“迟早的事,提前适应一下。”齐琚脸不红心不跳。
别处皮外伤倒还好,蝴蝶骨下三寸处,伤得最重。瞧着血肉模糊的背,他左手指甲陷入掌心,右手动作却极其轻柔,生怕弄疼她。
药草渣勾住皮肉,秦意忍无可忍嘶了一声。
“是不是很疼?”齐琚脱口而出,问完恨不能给自己甩一耳光。
她颈上丶额头丶侧脸丶耳后……处处布满硕大汗珠,他却瞎了一样,半点没注意。
秦意呼一口气,强颜欢笑催促:“没事,你快点。”
敷药耽搁许久,衣服也烘干了。齐琚取下衣裳递给她,细心叮嘱:“布料粗糙,更衣时小心点,别刮到伤口。”
等秦意接过,他走出两步,背过身去。
秦意三下五除二脱下湿衣,捡起外袍披在身上。齐琚的衣裳宽大且颀长,罩在她瘦弱矮小的身躯上,显得十分滑稽。
衣带绕了一圈又一圈,将将绑好。怎奈领口开阔,垂眸可见春光。秦意反覆调整,可不是这边翘起,便是那边膨胀。
最后,她放弃挣扎,捡起中衣走向齐琚。
“我不冷。”齐琚伸手去掀秦意刚给他披上的中衣。秦意固执抢过披上,没好气解释:“遮遮背上的疤,怪吓人的。”
“很丑吗?”
“实话说,真挺丑。”
“没办法销掉,夫人将就将就吧。”齐琚顺从边穿边说,“反正熄了灯看不见。”
信手打好结回头,不想入目即是大好春光。连绵起伏,凹凸有致,半掩半露,让人想把垂落的衣襟撩上,又想撤下。
他闷哼,局促移开视线,双手颤颤巍巍帮她整理。
秦意在火堆旁席地而坐,眼睁睁看着齐琚把她的衣裙,一件一件挂上竹竿。他将奇形怪状的诃子拎在手里揉搓打量,察觉她目光立即心虚挂好,没说什么。
直至回到虞都,某夜解扣解得轻而易举时,秦意想起此情此景,终于明白他对着诃子一脸探究的原因。
夜已深,迟迟不见人寻来。山中静寂,连野兽都没了动静。
秦意分明困出眼泪,但死活睡不着,浑身不自在。身旁人,亦然。
她小心翼翼翻身,凝望他的脸问:“掉进湖里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
“没有。”
她闷闷鼓腮,齐琚又道:“昏迷时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场面。我才想通,原来你喊那个名字时,想的并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
“我以为是自己真情实感,打动了你石头一般的心。没想到,我先前所做一切,比不过那一段缥缈的记忆。”
秦意摸摸鼻子唏嘘:“你怎么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啊……”
“你若认为这是吃醋,那你可是很早就开始因我吃醋了。你反覆强调你不是她,不就想试探,我喜欢的是你,还是记忆里的你。”齐琚理直气壮,“推己及人,我难道不能纠结一下,你喜欢的是我还是……”
“是你。”秦意不假思索。
齐琚懒懒掀起眼皮:“你说什么?没听清。”
秦意提起他耳朵:“我说,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
“我说我……喜欢你啊。”
得寸进尺,她那夜重覆不下十来遍,喉咙差点冒烟。
而某个不知餍足的人,因为憋笑太用力,腹部伤口撕裂,不得不爬起来敷药。
他虚晃一枪倒回,捞起她一通猛亲。秦意无奈推他:“你这色中饿鬼,伤口流血还敢乱来。”
他不管不顾含住她的唇厮磨良久,分开后抵住她额头,气喘吁吁道:“我爱你,泱泱。”
“好好好,我也爱你。”秦意无奈哄,“快去敷药。”
随他轨迹望向洞口,秦意忧思难解。
奇怪,天快亮了,程希怎还未来寻她?飞云卫也没来寻人,何事比救回他们的将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