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雕版
张棹歌是入赘崔家的, 照理说崔筠并不需要回门,但崔筠忆起张棹歌说想学医术,最终仍决定以回门之名到邓州拜访三伯父崔元陟。
就寝前, 张棹歌拿着两个蒸饼回屋来,她闻着屋里的味道, 问:“这是熏过艾草了?”
“嗯, 不过不知道半夜还会不会有蚊虫。”崔筠的目光落在她那两个热乎乎的蒸饼上。
“傍晚吃剩的,我热了下。”张棹歌问,“你吃吗?”
崔筠摇头:“不吃了, 明早还得回邓州, 想早些歇息。”
“那你先睡,我吃完去洗漱。”张棹歌又跑出房间, 崔筠都来不及问她到底是要在榻上睡,还是继续留出半张床给她。
沈思片刻,崔筠抱了床薄被到榻上。
天气愈发炎热,还是分开睡比较凉爽。
翌日,张棹歌和崔筠轻装简从,只花两个时辰便到达邓州城。
崔筠没有回祖宅,带着张棹歌径直往崔元陟在城西福胜坊置办的宅第去。
崔元陟有些意外她们会登门, 直白地说:“我以为你们今日不会回邓州。”
显然, 崔筠是有所求才回来的。
虽然崔筠没跟张棹歌提回门的缘由,但崔筠没有回祖宅而是直奔崔元陟家,张棹歌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回来的目的?
有些话崔筠这个侄女不方便开口,还是厚脸皮的她来说比较合适。
她说:“娘子一直都想来拜访三伯父,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请教三伯父, 便冒昧登门造访了。”
“什么事?”
“三伯父还收学生吗?二十四岁的那种。”
崔元陟:“……”
他面色古怪:“你想学医?”
张棹歌点头:“我想学医。”
崔元陟看崔筠,想确认张棹歌是不是在开玩笑。
崔筠心里有些紧张, 但看向崔元陟的眼神也充满了希冀。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识过人生百态,甚至还遭遇过医闹的崔元陟,此刻也不免有些恍惚。
张棹歌一个武人要学医术?
简直是荒诞无稽。
“你为何要习医?”崔元陟拧眉,张棹歌将来是有可能被征召回军中的,军营有医官,压根就用不着张棹歌去救治伤员。
张棹歌思考了片刻,说:“给自家人治病。”
崔元陟倒抽一口冷气:“就这?”
为了给两个人看病而专门去学习医术?
崔元陟怀疑张棹歌是在玩闹。
他严肃地说:“习医可不是简单的一件事,太医署的生徒修业至少要三载,且是最简单的拔火罐,其馀伤寒丶针灸需花上七年……”
张棹歌说:“三伯父是担心我是一时兴起,或会半途而废?”
“学个一知半解就去用药,那可是会要人命的。”崔元陟甚至忍不住怀疑张棹歌是不是想学会了医术后,偷偷地谋害崔筠,好令所有人都找不到证据。
“我没想悬壶济世,只是想学点养生丶食疗的医方。”
崔筠都告诉她了,崔元陟的祖师爷是名医孟诜,他撰写了《补养方》和《必效方》,前者基本都是食疗方面的内容,后者则是治疗黄疸的。
张棹歌对黄疸不感兴趣。
她有一点营养学的底子,营养学跟食疗的原理又是相近的,而养生学包括了食疗,学习《补养方》能够使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一定的医学知识,完成系统的任务。
崔元陟觉得更可疑了。
难道“他”想通过膳食谋害七娘?
七娘的心眼这么多,怎么就没想过提防“他”呢?
崔元陟打量崔筠,发现她半点都不猜疑张棹歌的用心。
当初崔元峰他们说她只顾着儿女情长,他嗤之以鼻,如今看来,她确实有点太容易轻信枕边人。
半晌,崔元陟说:“我可以教你,但七娘必须跟着学。”
张棹歌和崔筠瞬间就想到了他的用意。
虽知道他误解了,但张棹歌没有特意去解释,而是一脸侥幸地说:“嘿,正好我的字还没认全,等娘子学完就可以教我了。”
崔元陟:“……”
你字都没认全就想学医方,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点?
张棹歌的自信和乐观令崔筠再次刷新对她的好感。
——不管遇到怎样的难题,她好像总能轻松地想到解决的方法。
崔筠仰望崔元陟,说:“三伯父,我也可以学。”
崔元陟有些不高兴:“先前想让你随我学,你不肯,如今为了个男人倒是殷勤起来。”
他板着脸的时候特别严肃,跟崔元峰如出一辙,然而他的眼神却比崔元峰仁爱。
崔筠心下微定,笑说:“三伯父从前醉心医学,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研读医书丶治病救人上面,若当时因为分心教我而耽误了,我会感到愧疚的。”
崔元陟知道她只是在说好话哄人,不管怎么说,目的达成就好。
他给了崔筠《补养方》的第一卷,让崔筠回去抄录,遇到不懂的地方摘抄整理出来,等她再来邓州,他再行解答。
《补养方》共有三卷,这些都是十分珍贵的医书,崔元陟不可能一次性就把三卷全给了崔筠。
饶是如此,崔筠也如获至宝。
张棹歌忽然问:“三伯父,这样的话,我应该喊你老师,还是该喊娘子为老师呢?”
崔元陟说:“我可没答应收你为学生,万一你学艺不精害了人,连累孟馀堂的名声怎么办?”
张棹歌说:“三伯父放心,我会先在自个身上试吃,要是我学艺不精,那我肯定没机会说出我师从孟馀堂的不知几代徒孙。”
崔元陟:“……”
崔筠:“……”
你都还没开始学,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吗?
——
张棹歌和崔筠在崔元陟家留宿一夜,第二天就踏上了归途。
回去后,游手好闲的张棹歌算是找到了事情做,但和崔筠相比,她的日子过得轻松又自在。
因昭平别业的书房只有一间,张棹歌在练字和看《补养方》时,偶尔会跟崔筠共处一室,所以时间一久,她就知道崔筠在忙些什么了。
端午节前,汝州下了场急雨。
崔筠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出门的计划。
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屋檐,一阵铃铛声穿过雨丝传来,抚平了她内心那一点焦虑。
崔筠转身去了书房,拨开竹帘看到张棹歌正倚在窗边拿着一块木板雕刻着什么。
“棹歌这是在刻什么?”崔筠好奇地问。
张棹歌说:“《补养方》第一卷。”
“为何要刻它?”
“我刻着玩的。不过,七娘不觉得《补养方》乃至这书房里的大多数书籍都太珍稀了吗?这里面的某卷书有可能会成为孤本,一旦它们损毁,那后世之人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崔筠颔首:“的确如此,因此在古籍收藏上,孤本才尤为珍贵。”
她顿了下,察觉到张棹歌的用意或许不仅是防止这些书籍失传,她问:“你若不想让它们成为孤本,抄录一份就是,为何要在木板上雕刻?”
“七娘可听闻雕版印刷?”
崔筠说:“雕版印刷是什么?莫非是模勒?阿姊在信中提过长安东市有书肆用此法将一些字帖丶医书刊刻后印纸上售卖。”
她灵光一闪:她有这么多藏书,是否也可以将这些书籍印刷出售?
不过,纸张的价格太贵了,印刷出来的书册成本也不会太低,一般人只怕买不起。
张棹歌似乎知道崔筠的忧虑,她说:“七娘参加过八关斋会,也跟广宁寺的僧人打过交道。依你之见,是医书和字帖的受众更广一些,还是看佛经的人更多一些?”
崔筠若再看不出张棹歌这是在给她支招,那就真白瞎她这敏锐的嗅觉了。
她心头震撼,从耕犁的改良到如今的雕版印刷,张棹歌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能力。
震惊过后则是尴尬和窘迫:“你丶你都知道了?”
张棹歌放下手里的刻刀,看着她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咱们这儿不合适种茶。”
“我知道。”崔筠说,她忙活了这么多天,前不久才得出这个结论。
广宁寺的确种了一些茶树,但很少,只供寺院之用。因茶树的栽种环境要求比较高,鲁山县不管是气候还是水土都不合适大面积种植。
崔筠这两日正是在为此事感到挫败,没想到峰回路转,张棹歌给她开拓了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不知道的是,张棹歌原本想直接拿出活字印刷术,但思考过后,认为活字印刷术并不合适在当下使用。
首先活字印刷术的雕刻工程浩大,因为汉字太多,且同一版面会重覆出现某个字时,需要多备刻好几份同样的字——这也是为何宋代就出现了活字印刷术,直到清代在朝廷的鼓励下才普及开来的原因之一。
崔家这点人力物力,折腾不起。
其次,造纸技术的限制。并非所有的纸张都合适印刷,纸张的成本也很难让印刷术推广开来——雕版印刷尚且如此,更别说活字印刷。
最后,识字的人太少。科举制的出现虽然让寒门也有了改变阶层的机会,可它并不完善,且在士族门阀垄断知识的时代背景下,底层很难得到接受教育的机会。
教育不普及,书籍的受众就始终只有那一小撮文人。
唯有佛经,不管是上层权贵还是底层的老百姓,都有受众。
以崔家现在的条件,就算走刊刻佛经这条路失败了,也不会因为收不回成本而破产。
张棹歌又说:“你若是担心纸价太贵,印书成本太高,容易赔得倾家荡产,那咱们可以造纸。我略懂一点造纸术,虽说造出来的纸可能质量不会很好,但好歹也……”
她还没说完,崔筠忽然上前抱住她。
张棹歌下意识丢开雕刻得乱七八糟的木板,一手撑着窗沿,另一只手则搭在崔筠的后腰处,避免受力太猛直接失衡从窗户栽出去。
她也不由得庆幸自己刚才就收了刻刀,不然直接捅崔筠心口去了。
“谢谢。”崔筠说。
思绪跑偏了片刻,张棹歌很快就回过神,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有朝一日会后悔花这么多钱雇我当赘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