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情动
张棹歌对自己的毛笔书法还是有点数的, 她说:“我只是起个稿,等我编纂成册,还得靠七娘你帮我抄一份留存。”
“写的什么见闻?”崔筠饶有兴致地问。
张棹歌把这本《汝州见闻录》给她看。
崔筠发现张棹歌写的是小故事, 有“王生”遭遇赌博诈骗的遭遇,也有汝州那群富家子弟深陷泥潭狼狈为奸的经历, 这其中不乏那些市井小民的生活剪影, 读起来比那些传奇文集更通俗易懂。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本书没什么文学性, 都是大白话, 编成杂戏“说话”(类似说书),老百姓或许会喜欢听, 但文人是肯定瞧不上的。
张棹歌写这个的目的不在于混进文人阶层,她就是要向老百姓宣传,培养他们的反诈意识。
张棹歌放下这沓纸,将她圈进怀中,问:“你那边的事忙完了?”
“堆积了半个月,岂是这半天就能处理完的?得慢慢来。”
“嗯,注意劳逸结合。”
崔筠想起她过来的目的, 说:“有件事我思来想去, 觉得只有找你说最合适。”
“什么事?”
“我看青溪和夕岚成婚已有六载,只是这夫妻感情真是淡薄,我将夕岚安排去汝州,她十分积极,青溪对此也毫无眷恋……从前我总想着长时间让他们分离是不是不太好, 哪知就算让他们朝夕相处,他们这关系也古怪别扭得很。”
崔筠成婚前没有多少经验, 但也看过别的夫妻相处,总觉得青溪和夕岚不像夫妻,更像是一起共事的同事。
如今身边有了张棹歌,也初尝情滋味,更能察觉出他们二人连相敬如宾都不算。
她不禁怀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倘若你未曾知晓我的身世,又被迫与我成了婚,你还会同我如此亲近腻歪么?”
张棹歌一语中的。
连人身自由权都没有的奴婢,谈何婚姻自主权?他们的婚事都由主人掌控。
朝廷还规定良贱不得通婚,奴婢属于贱籍,和良民通婚要杖责一百,只能杂户内部消化。
尽管如此,也不是每个奴婢都有机会被配婚,那些没有能力也得不到赏识的奴婢只能孤寡一生。
因此,站在上位者的立场,崔筠从前理所当然地认为青溪和夕岚会珍惜这段婚姻。
崔筠瞥了张棹歌一眼,说:“可能不会如此亲密,但相敬如宾还是能做到的。”
张棹歌有些郁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很符合崔筠的行事作风。
在这时代,像她这样追求自由恋爱的才是异类。
张棹歌把话题转回到青溪与夕岚的身上,说:“你要不直接问他们,他们若是不在意对方,就让他们和离算了。”
“哪能这么直接,他们也未必会说实话。”
“那先随他们去吧,你又不是他们的父母,哪操得了这么多心。”
张棹歌这对旁人的事丝毫不上心的态度真叫人手痒。
崔筠这么想着,擡手弹了张棹歌近在咫尺的耳朵一下。
张棹歌脸皮抽了抽,向崔筠投去困惑的目光。
“?”
“痛吗?”崔筠问。
张棹歌擡手:“你试一试?”
崔筠才不会这么傻,当即就要起身。
张棹歌哪能让她如愿,借着方才姿势的便利,将人禁锢在怀中,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
崔筠挡不住她试图报覆的手,干脆捂着她的眼,让她视线受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七娘太狡猾了。”张棹歌说。
她不是找不到崔筠的耳朵,只是不会真的报覆崔筠,干脆装失去了行动能力。
崔筠吃吃地笑了声,没有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而是就这么亲了上去。
嘴唇触碰的瞬间,崔筠的手掌被睫毛扫了扫,她能感觉到张棹歌大抵是有些出乎意料。
想到掌心下的眼睛此刻微楞的模样,崔筠的心情愈发愉悦。
张棹歌的猝不及防只是片刻,很快就仰着头予以回应。
在秋日的寒凉反衬下,逐渐攀升的体温像沸腾的火舌,舔舐着彼此的理智,连呼出来的气都能灼烧对方的肌肤。
崔筠不知何时坐在了张棹歌的腿上,整个人都靠在了那个温暖的怀中。
捂着张棹歌眼睛的手已经松开,正攀在张棹歌的肩头,腰背隔着衣衫感觉到了张棹歌掌心传来的温度。
情动之时,下颌忽然被柔软的唇轻轻地触碰,崔筠嘤咛了声,闭上眼,身上冒出了鸡皮疙瘩。
她这个姿势丶角度,似乎给了张棹歌进一步的便利。
又一个吻落在了她细长的脖颈上。
她几乎要沈溺进去,直到微微掀开的眼缝里挤进了一抹光,让她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且门窗大开,随便来一个人都会看见她们的举动。
理智瞬间被拉回。
崔筠的身子微微向后仰,气息紊乱地唤了声:“棹歌。”
“嗯。”张棹歌擡眸看她,桃腮粉脸,媚眼如丝,眼波轻轻一勾,心儿便跟着颤了下。
崔筠被她炽热的目光盯着,只觉得脸上更是滚烫,匆匆地从她身上下来,发现自己的衣衫尽乱。羞臊地瞪了张棹歌一眼,忙绕到屏风后去整理衣衫。
张棹歌也假装低头整理衣服,崔筠走出来时,又佯装口渴喝水。
“不妨碍你记录汝州见闻了,我回去把剩下的事处理了。”崔筠说。
“嗯,去吧。”
崔筠走后,张棹歌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感到了一丝失落。
多好的氛围和机会,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却不知,崔筠走后并未去处理堆积了半个月的事务,而是先回房中换了件小衣。
……
张棹歌静不下心来继续写《汝州见闻录》,干脆去造纸作坊找故林看看印刷刊刻的进度。
经过大半年的浸沤丶阴干丶刨平处理,最早的一批板材已经可以投入雕刻阶段了。
雕刻十分考验雕工,同时也需要先用一份稿反过来贴在板材面上,通过阳刻的雕刻手法将字体刻出来。
而眼下有一道难题,那就是纸稿正面贴在板材上后,背面有些难以看清上面的字,倘若沾湿,又容易洇墨。
故林询问张棹歌该如何处理。
对此,张棹歌的建议是:“听说反写是雕工的基本功,找一个会反写的雕工,如此一来,就不用再浪费纸稿了。”
故林有些苦恼,有这样能耐的人可不容易找。
“印刷之事不着急,先找找看吧。”
交代完,张棹歌就准备回昭平别业,在经过一片长了许多野生苎麻的坡地时,她看到正在收苎麻的妇人和男孩。
男孩还没有苎麻高,妇人每割好一茬苎麻,他就帮忙捆起来。
疑似母子的一大一小忙得晕头转向,压根就没发现张棹歌的存在。
张棹歌隐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们,但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本来也只是路过,想不起来就作罢。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对他们喊:“阿娘丶阿兄,回家吃饭啦!崔管事送了鸡蛋来,阿娘,晚上能吃鸡蛋羹吗?”
妇人说:“鸡蛋羹哪是这么好做的,烫两个鸡蛋,你们一人一个。”
她看太阳已经西斜,便拿起扁担准备把收到的苎麻给挑回去,结果她刚走出苎麻地,就看到了马背上的张棹歌。
这个形象,妇人记忆再深刻不过了,忐忑不安地开口:“张丶张将军。”
张棹歌终于记起她是谁。
当初窦婴和崔筠重逢没多久,出门时遇到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向杜媪讨要钱粮,她当时还用弓箭吓唬了杜媪来着。
这一大两小 ,可不就是那母子三人么!
“你是?”张棹歌并不清楚妇人的名字。
“妾林春,是崔家已故部曲李十二之妻。”
“哦。”张棹歌应了声,并未有什么表示,她走了几步,又问林春之女,“崔管事是谁?”
她虽是问小女孩,但目光却落在了林春的身上,后者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说:“崔管事是内知崔青溪,妾以为将军知晓。”
张棹歌还真不知道原来青溪姓崔。
不过这不是重点。
她说:“我已经解甲归田了。”
林春这才反应过来,说:“嗐,瞧妾这脑子,让阿郎见笑了。”
张棹歌见识过她讨要钱粮时的撒泼打滚劲,笑了笑,问:“李十二故去后,你们便是以此为生?”
林春说:“不是,娘子仁厚心善,佃了几亩田给妾,每年的夏秋只要收成的一成,馀下的都给我们母子三人。”
崔筠对她们母子算得上是优待,很多部曲因此对她死心塌地,他们若是为了崔筠而献出生命,崔筠一样会如此优待他们的妻儿。
不过几亩田的产出只能让孤儿寡母三人勉强维持温饱,想要让日子过得更好,只能多谋一些出路。
比如农闲时就来这里收野生的苎麻,可以自己制作衣服,也可以卖给崔家换取别的生活物资。
张棹歌说:“生活可有难处?我可以帮你们转述给七娘。”
“多谢阿郎,暂时没什么难处。”
张棹歌不再多言,骑着马回了昭平别业。
在门口,她刚好遇上回来的青溪,问了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刚回来?路上怎么没遇上你?”
青溪一怔,说:“阿郎是去作坊寻故林了吗?那与小的不同路。小的拿了些鸡蛋去给去年亡故的部曲家里,娘子曾嘱咐要优待抚恤他们的遗孀丶孤儿。”
“嗯,还是我家七娘有人文关怀精神。”张棹歌说着,溜达去找崔筠了。
她一见到崔筠便说:“我知道青溪与夕岚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崔筠茫然又好奇,见她不说,便放下笔,略无奈:“棹歌,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
张棹歌附耳悄声将青溪与林春之间的苗头告知。
崔筠说:“我的确嘱咐过青溪,这有什么不妥吗?”
张棹歌说:“不妥之处就在于,林春没有坦白。林春是什么人?当初杜媪拖着一点钱粮没发,她便火急火燎上门索要,还不畏杜媪强势与之扭打撕扯到一块儿,她不是会吃亏的性子。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时,她只说没有难处,却丝毫不提你嘱咐青溪要优待她们母子的事。”
“难道她是什么薄情寡义的人?非也,既然她感恩你佃良田给她却只收一成收成,便不会不提你逢年过节让人给她送东西的善举。更何况,今日非年非节,青溪忽然给她送鸡蛋,总得有个名目吧?没有名目,而她又对青溪送去的东西照收不误,说明她知道这鸡蛋不是你吩咐送的。”
崔筠给底下的人发福利,总不会发几枚鸡蛋。
这鸡蛋显然是青溪自己的东西,要么是底下的人孝敬给他,而他转头拿去补贴林春了。
崔筠垂眸沈思,须臾,发现张棹歌分析得颇为在理。
她叹气。
都说人无完人,她没指望机敏精干的青溪成为一个挑不出一点错处的圣人,但她没想过青溪最大的问题竟然出在感情上。
至于林春,崔筠倒也能理解,毕竟李十二死后,她在不改嫁的情况下想要靠自己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着实有些艰难。
张棹歌说:“不过凡事不可妄下判断,我这只是推测。”
没有证据的事她一般不会说出来,可操心青溪和夕岚之事的人是崔筠,她总得跟崔筠说一声,至于真伪,就让崔筠去查证吧。
崔筠目光幽怨地看着她:“棹歌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张棹歌毫无负担:“你是一家之主嘛。”
“听这话,你想当这一家之主?”
意识到崔筠又要“找茬”,张棹歌脚底抹油,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