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夜里承桑醒过一回,想起阿如曾经也会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第二天哑着嗓子的场景,头顿时疼起来了。实在不放心阿如的伤势,只好摸黑去阿如房间。
下床时不小心碰到什么,承桑手立马缩了回去,再次伸出手时却被捉住。
“醒了?是口渴了?”
奚庚本是等承桑睡熟才搬长凳来床头那里守着,承桑一有动静,奚庚自然就醒了。
“不,不是,我去看看阿如。”
承桑收回手,不想再麻烦奚庚更多。
才走了几步,承桑又被拉住:
“你休息,我去看着阿如就好。”
承桑没有动,奚庚继续:“你在夜里更加不便,我去,好吗?”
等来到了阿如房里,床上的小人不知何时滚到了边上,只差一点就能掉地上。
奚庚轻轻抱起阿如,把他放到了内侧,阿如恰好哼唧了几句,奚庚停住手,再等到阿如睡熟才拉被子给他盖好。
“眼下这般乖巧,不过回去了几年,就变得那般阴郁。又是我的错。”
记忆中,沈如一生都过得惨淡。
“今日母亲未曾来看我,她今夜还回来吗?我等了三日,为什么她还不来呢?
她是生气了吗?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在姐姐和林文举大婚那日送了一把折扇吗?
她,不爱我了吗?
她,是骗我的么?”
沈如站在檐下,试探着伸出手去,好似要碰到天上那轮圆月,
“哥哥呢?
连同哥哥也不要我了吗?”
*
桃花盛开之时,沈如被接回了沈家。他本叫阿如,是承桑救下的弟弟。
六岁前发生的事,他记不太清了。
往后三年,他有了哥哥。
初回沈家,他记忆里浮现最多的是承桑,是为了他伤了眼睛的哥哥。
沈家家规很多,他没少因触怒父亲而挨罚。
为什么触怒父亲,或许是他的父亲总把承桑贬得一无是处。
每每挨罚,他的母亲总会护住他,向父亲求情。
不像夫妻。
沈如觉得他的母亲和父亲不像夫妻,更像是奴隶与主人。
逐渐,沈如和母亲亲近起来。
母亲会让侍女带他去买糖葫芦,会在年夜陪着他直到天亮,也会在他发烧时时刻陪伴。
沈如,离不开这位来迟的母亲。
某一日,沈如想要回去看他的哥哥。
沈母拒绝了,狠狠斥责了沈如一顿。
母子间的关系一瞬间又冰冻起来。
沈父得知此事,将沈如罚跪在祠堂里整晚。
沈如呜咽着躺在床上,夜半,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是他的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母亲来来回回重覆这几句话。
沈如假装翻身,面朝墙那端,鼻子酸涩,眼泪汹涌。
次日,他询问了侍女才知,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妾,他的母亲,无法脱离他的父亲。
自那之后,沈如变得很乖,不多时,连沈父也时常夸赞他。
再几度黄叶飘零,沈如算了算,他已经来沈家九年了。
至于为何用“来”,而非“回”,大抵是他从来没把自己当做沈家人。
他的母亲是坚韧的,也是懦弱的。
他要如何,才能让母亲能坚定地选择他。
一日,侍从送来了一封信。
是承桑写给他的信。
信中字数寥寥,写满了思念之情。
沈如想回去,看他的哥哥。
可承桑,去了别地。
他的哥哥,是否也觉得他是个麻烦,才会如此避开他。
他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两年后,沈父为沈如定下了一桩亲事,是李府千金李幼容。
沈如不愿,也不知为何不愿。
成亲那日,他的新娘逃了,传闻是和府中小厮私奔。
沈如笑了,过去二十年过得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死去……
“阿如怎么样了?”
承桑还未睡下,端正地坐在床边。不过几步路的事,在他这里却是十分煎熬的事。
他眼睛伤了,所谓的“看望”可能只是填平心里的不安罢了。
“挺好的。”
沈家人还没有来,跟着承桑,阿如自然是极好的。
奚庚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乌鸦嘴,半个月后,沈家人就找了上来,整整早了近一年。
“哥哥!”
阿如跟在一个中年男子之后,男人下巴上有一颗黑痣,眼角弯弯,一副欠揍的模样。
奚庚回想了一下,这人是沈府的管家林之苏。
“小公子,乖一些。”
林之苏拉拽着阿如,不让他冒出来。
“哥哥!奚庚哥哥!”
阿如擡起林之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而后在林之苏脱手之际跑向奚庚。
“你——”
林之苏一顿,拉袖擦去手背上的口水,笑眯眯地对着奚庚:“你,就是公子的哥哥?”
“嗯,有事?”
承桑此时不在,虽然沈如肯定是要回沈家的,但奚庚不能让承桑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失去了弟弟。
奚庚瞥了眼藏在自己身后的阿如,淡然回应。
“这位是我沈家走丢的小公子,如今找到了,自然是要回去的。但小公子说还要再见哥哥一面,告个别,我此来也是想让小公子和过去做一个了断。去。”
音落,右侧的小厮拿着一个钱袋上前,在奚庚面前打开了袋子。
金光灿灿,是一小袋金叶子。
“这是沈家的心意。多谢你们照顾我家公子。不过,也希望你以后能和他划清界限,不要再多加纠缠。”
“不是的,哥哥……”阿如轻轻拽了奚庚的衣袖一下,“哥哥,我不想走。”
“你也不必担忧,沈家的人自然会好好对待小公子。小公子会有专门的教书先生,吃穿用度都不会苛待。”
林之苏唇角勾起,随着嘴唇动作,下巴那颗痣在奚庚眼前晃来晃去。
他就不信,眼前的青年会放弃这么多的金银也要带着沈如这个小废物。
“不行。”
奚庚侧过头,一口否决。
阿如也在这时轻呼一口气,奚庚觉得有些愧疚。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送走沈如,若他知道,恐怕要生气了。
“小公子,你看,你哥哥带着你只能幽居山林,以后,他也是要娶妻生子的,你总要学会提前离开的。
只要你回了沈家,我们会厚赠你哥哥,他也不用如此辛苦。
而你,你想回来都可以回来的。”
看奚庚油盐不进,林之苏转头说动起阿如。
林之苏不知道阿如的哥哥另有其人,而阿如知晓,承桑为了他伤了眼睛,每日还要跑去很远的广元寺去算命赚钱来让他继续上学。
这么想来,他就像一个巨大的累赘。
“我……我跟你们回去。”
阿如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林之苏见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
“小公子心地善良,我果然没有看错。好,好,小七,把银钱拿给门口那位。”
戏看够了,奚庚抿着唇,蹲下来看着阿如:“看着我,你是真的要离开吗?”
在林之苏眼里,就是奚庚不可置信,自己想要留住的孩子一心想要离开自己。
“哥哥……”
阿如答不出来,他不想离开,可他离开承桑奚庚,他们就会恢覆原本平静的生活。
是他对不起承桑。
“阿如?是谁?”
令阿如意想不到的是承桑忽然回来了。
“这位是?”
林之苏上下打量承桑很久,最后总结一句,是个瞎眼的美人。
“你们是谁?”
“哥哥!”
阿如冲过去抱住承桑,声音细若蚊蝇“我不想走。”
“什么?”
承桑眉头微皱,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你们应该过问这位的意见。”
奚庚起身,示意林之苏看向承桑。
“哼,”林之苏冷哼一声,原来沈如的哥哥是后来的这个,白浪费他的口水,“是这样的,小公子是我沈家的人,他,该回去了。”
“三年前,你们在哪里?”
承桑长期白纱覆眼,阿如看不见他的眼睛,或许是承桑说话总是温和疏离的,阿如倒是快要忘了,三年前,这双眼有多寒凉。
“有仇家来寻仇,没办法才和小公子走散了。唉,每每想起小公子走失是因为我的失误,总是夜不能寐。是我,让小公子受了这几年的苦。”
林之苏想了很多哀伤的事才勉强掉了几滴眼泪。
“而且错不了,小公子耳后那颗红痣错不了,”林之苏自是知道承桑担心什么,急忙补充,“小公子,随我回去,可好,老爷夫人还有小姐等你很久了。”
小七把那袋金叶子递了上来。
身前的人抖了很久,在静默里仰起头:“哥哥,我要回去了。”
与前世一般无二的场景,唯一的差别可能不过是沈如这一世走得更加坚定。
沈如回了沈家之后,沈光海用了很多理由不让他再见承桑,还拦截了沈如托人寄给承桑的书信。
在沈光海嘴里,承桑就是一个伪君子,为了钱财主动找上沈家,还演了那么一出戏。
承桑最后寄来的那封信,让沈如堕入深渊。
沈如走后,承桑一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奚庚端着面过来:
“我煮了面,来吃一些吧。”
承桑没动。
奚庚把面放在一旁,坐在承桑身边。
“阿如走了。”
好不容易习惯了黑暗,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转眼,那个人就离开了。
果然,所执必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