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妖
奚庚曾想着二人再见时,他应该会问一句“别来无恙否”,而真正再见之际,他只能无声苦笑。
三年,承桑面容上染上了病态。轨迹如此,命运如此。奚庚喜欢的这个人可能一直与自己错过。
闵焉不喜欢他,沈郁与迟明月他不识。
奚庚曾想过若闵焉也是神灵便好了。只需要他剖去一半的神格,与闵焉共享。
可神格损伤,奚庚便再没有逆转的能力。而他的职责所在,就是维护那三千世界的秩序。
他不能如此自私,因私爱而置那万千生命于不顾。承桑与闵焉魂灵相同,奚庚竟觉承桑不喜他也是好的。
“咳咳。”
承桑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咳一回,声音从最初的清晰可辨到逐渐嘶哑。甚至是干涩疼痛。
那向来温和清俊的面容上却不见半点痛色,奚庚微微敛眸,脚步微转,承桑了然,擡手止住奚庚的动作:
“命也。幸亏和阿如分开了,否则他瞧见我这副模样岂不是又要哭?”
“那我呢?”
奚庚忍不住想。
鼻头酸涩,眼前不由模糊起来。而承桑却看不见。
“他很好。”
“是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承桑扯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分别那日,承桑并未问奚庚日后的打算。而今再见到奚庚,答案是什么,他好像已经知晓。
***
贤子山上住了一个妖怪,相传只要心诚拜它,它便会实现所愿。
说来也奇怪,这妖怪不要金银,不要食物,只要祈愿者的一句肯定,妖怪便会信了他们说的,帮他们完成愿望。
十三年前,镇里王郎中家里的小儿子上山走失,一家人寻到妖怪洞府前,依稀记得说了一句愿馀生无偿行医,只求儿子能平安归来。
“当真?”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空灵飘渺。
王郎中先是一惊,也顾不上其他的,连连答应,却没了后话。
等一行人失望地下了山,王郎中脚步蹒跚,直呼上天薄他。回到家中,但见一个男童好好地躺在床上,正是王郎中的小儿子。
此后妖怪的事越传越广,不少人特意上山去寻妖怪的洞府,无一不是败兴而归。
几年后,正当所有人要忘记这件事时,镇里屠夫刘庆的老母亲病重,而刘庆又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便再去了山上。
而这次,妖怪再度出现,刘庆的一句“当真”竟让他的老母亲病愈,刘母的身体甚至日益康健。
“奇就奇在这妖怪啥也不图,总不能只要祈愿者心诚就行吧。我也听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有因缘,像刘庆的老母亲这回事,肯定费了它不少法力,说不定还让它伤了元气,你就说他奇怪不奇怪吧。”
“哎,我看是蠢吧。空有法力,还不懂得索求。”
旁桌的两人谈起贤子山上的妖怪,话便止不住了。
放下茶钱,奚庚起身默默离开了铺子。
“呜呜呜……为什么我辛辛苦苦赚钱养家,我夫人还是要同别人跑了?仙人?仙人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只想让她回来。”
方下了新雨,路面本就泥泞难通。男人不管不顾只想快点见到妖怪祈愿,尽挑了一些偏僻的小道。
眼下身上脏污不堪,脸上也黑一条绿一条,甚至挂了红色。男人就瘫坐在一棵合抱粗的树下,泣不成声。
枝叶遮掩,小雨淅淅沥沥再度下了起来。
湿透了衣衫粘在身上,男人浑然不觉,再没有什么比失了所爱之人还更让他难受。
下坠的的雨滴于半空中停顿一刹,而后恢覆自然,不远处一道虚透的人影显现。
男人哭诉的,元序听了个明白。男人擡头间眼里无意流露出来的占有和阴狠让他一怔,看来他的夫人跑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
身后视线灼灼,元序回过头去,瞳孔猛地一震。
梦中所见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现,这人,竟意外地和梦里那人相重合了。
不过他竟然能看到自己?
随即元序却发现白衣白发的人竟然直直掠过他,走向哭泣的男人。
元序:“……”
“你因何而哭?”
自带冷冽的嗓音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奚庚自然被男人认作了那妖怪。
不过如此神姿,男人叫他仙人也觉不够格。
“仙人!求仙人让我的夫人回来吧。我与她乃是青梅竹马,自幼关系亲密。我相信我夫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待她回来后我定然会好好待她。求仙人成全!”
男人语速极快,不给奚庚反驳的机会,连忙俯身拜他。
“当真?”
男人低着头,自是没注意到奚庚眼里闪过的讥讽之意。
“当真。”
再擡头,奚庚已经不见踪影,男人暗自欢喜事成,忙不叠爬起来走了。
元序歪头想了许久,奚庚这是冒充他呢?
着实有意思。
原来奚庚也并未离开,只是施了隐身咒。男人一走,他就现了身。
“你是修道之人?”
元序紧接着显了形,走到奚庚跟前,“我也救过一个修道的,他与你完全不一样,真是奇怪。”
“是。”
“那你是何门派?”
“苍梧派。”
元序听到苍梧派后面色更异:“你有听过云昭这个人吗?”
十多年前,元序在贤子山救下云昭,当时云昭伤势过重,他便将内丹留在云昭体内,而云昭承诺伤好后归还。
于是元序便在贤子山等了等,没有等来云昭。几次去探苍梧派,都没找到云昭。
“他应该只是一名普通的外门弟子,如果你,没听过也是正常。”
元序暗自安慰,实则自他苦找云昭不得之时便意识到云昭应是骗了他。
“确实不曾,”奚庚问道,“那你呢?”
“路过此地,觉山水甚妙,便想在此多留几日。”
元序不擅长说谎,完整的一句话他便偏移了数次视线。而奚庚脸色正常,这是信了他吧。
心中升起几分自得,元序接道:“我叫元序。”
“奚庚,”奚庚淡淡回应,“贤子山上有妖,我奉命前来斩杀妖怪,你可有他的消息?
方才我见那男人就是被妖怪迷惑而来,苍梧派万不能再放任这妖怪,让他作乱。”
“你要杀他?”
元序心中一惊,微感不适,“他做了什么?”
“自导自演罢了,其心可诛。”
什么只要祈愿者一句“当真”,妖怪就会帮忙实现愿望不过是编的。正是那妖怪偷偷掳走王郎中的小儿子,再把他放回去,也是他用妖术控制老妇,让其性命危浅。
奚庚杀意并不明显,言语间也无甚波动,元序却总不能直接告诉奚庚,我就是那妖怪,你来杀我吧。
嘴角扯了扯,元序倏地笑道:“竟是这样吗?”
他前后来过贤子山三次,第一次救下云昭,找到了昏迷在山中的孩童,第二次废了些心思将老妇从鬼门关拉回来,这第三次,便遇到了奚庚。
小镇里如何传的元序不知道,几年来游历四方,术法不时失灵催促着他回到贤子山。元序要快点找到云昭。
与内丹的感应越来越微弱,元序能感知它就在苍梧派里,但苍梧派里似乎没有云昭这个人。
奚庚,也是苍梧派的人,是那所谓的正道之人。若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应该会毫不犹豫选择杀了自己。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苍梧派有护山阵法,元序难以进去,正好借奚庚的便,他可以亲自去找云昭。
云昭,元序已经快要记不清他是何模样了。当初愿剖丹救人,似乎是因为云昭的气质和梦中那人很像。
而相较之下,自是奚庚更胜一筹。
脑海里千回百转,元序依旧面色如常。
“天色不早了,我还需下山寻落脚的地方。保重。”
奚庚对元序微微颔首,转身欲行。
“巧了,正好一道。”
只见蓝影掠过,元序疾步来到奚庚身边,扫了眼布满坑洼的小道,眸子里闪过犹豫。
再度走在青苔点点的青石板上,元序心里的不自然才勉强消失。
奚庚也是衬了那身白衣,话少得可怜。无人怀疑元序,元序也省了编织谎话的气力。
“妖,最善于蛊惑人心,所行之事令人不耻。元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有那妖怪的消息及时告知于我。”
短暂分别前,奚庚郑重其事叮嘱。
元序心脏一跳,胸口闷闷沈沈,说不上是什么感受。这一日,奚庚已经同他强调了多次。
“大师兄平日里如此教导我们定然有其道理,元兄,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叫我。”
房门在眼前关上,元序紧了紧外袍。
他是妖,却因内丹的丢失活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人。
前几日元序打理青丝之时才发现其中生了几根白发,不知是怒是忧,元序扯下那几根白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了头发。
若云昭欺骗他,元序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一墙之隔,奚庚背靠着门,失神地望着明明灭灭的烛火。
心口钝痛难忍,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千万年,他还是学不会放下。
风也寂寂,静夜里,一股幽香袭来,逐渐弥漫整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