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汛
三月是桃花汛频发之季,今年冲垮了太阿郡境内堤坝,淹了沿江两个县,上下游水路因此停滞。陈院判又蹉跎了半个月,转陆路赶往祜都,此时距离病情告急丶飞书求救,已过去整整一个月。
舜夫人从昏睡中醒过来,见到又换了一位大夫,动了动惨白的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祜都的大夫大都知道舜家夫人血干髓枯丶回天乏术,已无人敢接舜家求诊的名帖,今天这位,是舜恒花重金从外地请来的。但他只探了探微弱的脉搏,就要收拾医箱。
舜恒拖着他不肯放行,“大夫大夫,再看一看,什么办法我们都愿意试,多少诊金也都愿意给。”
那大夫连连摇头摆手,“我医术不济,治不了这髓枯血竭的病,不敢收这份诊金,今天就当我白来一趟,公子另请高明吧。”
舜媖拽住医箱,苦苦求他,“还有救的,求先生再试试吧!我听人说有换髓生血的古法,把我的血髓取出来换给母亲吧!”
大夫哀悯道,“小姑娘,换髓之法只是传说,从未见奏效,用你去换夫人,那就是两条人命。”
她拽着医箱哽咽不肯放手,“总有办法的,再试一试吧……”
大夫无可奈何地向舜恒摊开手,“家里若有喜事就办一办,给令堂冲冲喜吧。”
舜媖满脸是泪,恸哭着望向舜恒,喃喃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哥哥这是什么意思?”舜恒脸上一片灰霾,亦强忍着泪,不忍看她。
房中的舜询听到大夫的话,悲从中来,眼眶赤红地含了泪,伸手轻抚夫人凹陷的脸颊,“润姗,你不想吃苦药,我们就不吃了,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回辛沂,去做富贵闲人,你好起来……”
舜恒本想着春暖花开时迎娶许灵犀,自去岁订亲,总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筹备婚事,却没想到会这样仓促。
时间原来可以过得这样快。
许太尉早为小女儿备下了十里红妆,第一擡嫁妆进了舜家,最后一擡还在许府没有出门。许灵犀在舜夫人病榻前拜了天地,就自然而然地和舜媖一起服侍汤药丶起居,两人几乎是住在夫人房中。
某日夜里舜夫人醒转,许灵犀连忙将时刻备着的新妇茶端给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娘亲。
舜夫人嘴唇皲裂,手掌丶指尖蜡黄一片,听了这一声娘亲,毫无神采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动了动唇。
许灵犀附耳去听,原来是在问“是小四到家了吗”。她鼻尖一酸,学着印象中舜华的样子,笑盈盈迎合道,“母亲,是我回来了,我在宫里很好,陛下知道母亲病了,特准我回来看看。母亲放心吧!”
刚刚小睡片刻的舜媖也被惊动起来,光着脚跑过来挤到舜夫人面前,“母亲醒了,您看看我,是小五啊!是小五陪着母亲呢!”
舜夫人喉咙里咕哝一声,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又陷入沈睡。
而舜恒自伤愈销了病假,也没能回御史台,反被一纸调令平迁到户部,连向上官报到的时间都不给他留,立刻被一杆子支去汛区视察放赈。旁人都笑他被廷杖打成了三不沾,不沾亲丶不沾权丶不沾事,打得他一点面子都不剩下。
本朝财政皆归于三司,户部是个两边挨不着丶又受两头管的清水衙门,舜恒拿着自家父亲亲笔的敕书无奈叹道,“刚挨了一顿板子,这妹夫也不想着给块糖吃。还没去户部报到,又派我公差外出,干脆停了职丶停了俸,我倒也不计较,就当这半年的苦头是白吃了。”
舜询为夫人的病情忧心,已明显见老,比除夕前憔悴了许多,他听儿子发了一通牢骚,手中的笔没停,已擡眼斥责,“混账东西!这妹夫也是你能叫的。”
舜恒口中嗨了一声,“是我说错了,谁家的妹夫这样没有人情味。强娶的妃子不喜欢了就随手一扔,还不如给我们家送回来。”
“闭嘴!不如细想想,到了汛区该做些什么!”舜询终于搁了笔,斑白的两鬓下已不怒自威,“你从没出过祜都,半肚子墨水只会做嘴上文章,出去留心看看,此身为什么要做官。”
舜恒被问得有些恼怒,他也是苦读了十馀年才出仕的,岂能是沽名钓誉丶不肯实干之辈,脱口便答,“为了舜家的门楣,为了荣耀的传递,为了公义的延续!父亲,我是您教出来的,现在大哥不在京丶三弟不入仕,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还能没有这点觉悟吗?”
但舜询显然不满这流于纸面的说辞,“你可高看自己了,舜家不需要你做官,只有百姓才需要官员。去收拾好东西,跟你母亲丶媳妇告个别,明天早早上路吧!”
舜恒自嘟哝着去了,坐在母亲床边拉着她的手,发了一半牢骚,没有回应,再吹了一半牛皮,也没有回应。
他也没了嬉闹的心思,忍着鼻头酸意款款道,“母亲,我这一去可就是一两个月,等我回来,您该好了吧。那时候天气也热了,总这样躺着也不行啊,我们回辛沂老家避暑,好不好?”
他长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母亲的手心,才小心地掖进被子里,“母亲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我明早上路,这就向母亲辞行了。”
他心上酸痛,垂着头往外走,正撞见了要进屋的许灵犀,眼中略生光彩,笑迎了上去,“灵犀,我明天要出公差了。”
许灵犀一身胡服,鲜妍娇俏极了,对舜恒的情态却十分冷淡,“知道了,去多久?”
“得有一两个月吧。”
她将眉一蹙,“这么快?知道了,走吧。”看也不看舜恒,便要进屋。
他满心挫败地想去牵她的手,“灵犀,你怎么……”
许灵犀怒目圆睁将手一抽,连一片衣角也未叫他触及,“舜二你干什么?少来拉扯。告诉你,我爹娘谢你救我于水火,我可是一点也不怕燕王的。”
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舜恒,“看看你,一顿板子就打得躺了一个月,可别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就了不起,我若是男儿身,或有个哥哥弟弟,不比你强吗?让开!”
舜恒自讨了一番没趣,只好摊开两手作投降状,侧身让了路放许灵犀进屋,自己回到房中摔摔打打地收拾行囊。仕途多舛丶母亲病重,又被新婚妻子视如无物,他这一路南下的心情可想而知。
出了京畿地带,再往太阿山方向走四五天,已不难察觉出天灾的气息。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丶万物覆苏的三月,舜恒逆着逃荒的人流放马南下,沿途所见流离失所的灾民越来越多,常有人举起磕破边沿的空碗,向他索要食物。
有时他偶然对上那人的眼神,是乌沈丶空洞的,连眼中桃花丶青苗的倒影也是黯然失色的。他们好像戴着沈重的枷锁,被无形的镣铐拖着,沈默疾行。
每一张面孔都在怵目惊心告诉他,那枷叫作饥饿,那锁叫作绝望。
桃花汛每年都泛,为何今年酿成大灾?舜恒觉得自己也戴上了锁链,沈重地压抑着他丶拖拽着他。
这里是太阿山下地势最低的两个县,毗邻洛江,连日大雨已将天地冲得浑浊不堪,到处是汪洋泽国。
舜恒刚从堤坝上回来,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两腿溅满泥浆,耳中只听到雨声。
决口处的坍圮之象让他惊魂难定,斥巨资修筑的洛江堤,在潮水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天灾人祸,满目疮痍。
他曾以为在哀鸿遍野的灾区,会听到叫苦连天的呼号丶哭喊,但事实上,面对着巨大的灾难,世界原来是这样沈默。生命的流逝,是无声的。
舜恒停在新设的粥棚前。这里挤满了举起空碗等待食物的灾民,人满为患,却在喧嚣的雨幕中异常寂静,伞沿间漏下污浊的雨水,冲刷着一张张或沈默或愤怒的面孔。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粥还没有好?”
一名主簿跑出来为他打伞,扯着嗓子在瓢泼大雨里作答,“舜大人,粮食昨晚才到县上,今天早晨已发过一轮粥了,在煮第二锅!”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赈粮十天前就从富义仓调出,怎会昨晚才到?”
“是,十天前从富义仓出来,在太阿县调配转运停了两天,昨天夜里刚到。”
他念头一转,已擡腿往粥棚深处走去,关照道,“这么多人等着,要快一些!”
一阵雨水随狂风冲过来,纸伞立即被吹打得撕裂开来,主簿将破口转到自己的方向,“本已在发放了,但米里有砂石,灾民闹起来,粥桶也打翻了几个。这会儿把米先澄了一遍,已经煮上了,就好就好。”
砂石?舜恒脚步一滞,一个惊人的疑问已骤然震动了全身。他走向角落里倒空的粮袋细细查看,果然留有痕迹。
富义仓是户部直管的中枢粮仓,从那儿出来的赈粮,竟掺有砂石!
但这是从仓中调出时就有的,还是途中被人动了手脚?为什么中途转运要两天时间?又是哪些人牵涉其中?
舜恒立即嗅到不寻常之处,耳濡目染的御史思维,已推着他去探察究竟。
他暂时压下了心上的疑窦,又问道,“灾民饿了几天了?还有力气闹粥棚?”
“舜大人说的是,排队的也不都是灾民,更有附近过来冒领的地痞盲流,他们虽不是灾民,但如今米价上扬,也不是人人吃得起的。他们碗里盛到砂石,就煽动着闹起来。冒领分粥屡禁不止,下官无法辨别,只好一视同仁放粥。”
舜恒又捋一把脸上的水,推开了毫无用处的纸伞,“这锅粥先不必理会砂石,照样分出去。灾民们粥都吃不上,谁会顾忌砂石,若有人闹起来,必然是蒙混冒领的,都抓起来好好审了,再将好米好粥发给真正的饥民。切记,要把每一粒赈粮都用到实处!”
主簿恍然领悟,兴奋地大喊,“舜大人好计策!我这就去办!”
舜恒也拔高了音量,“从这里到太阿县,怎么走?”
“水路走不得了,骑马,要两天!”
第二批赈粮就快要到太阿县了,没有时间迁延!舜恒暗自为大伤初愈的屁股哀叹,也只能硬着头皮要一匹快马,连夜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