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少年
第二日天光时分,五人各乘一马自宋宅出发。
宋知念收到的那封文书,内容令人毛骨悚然,都不愿再提。
根据太子府行事档记,元武四年正月廿一,同王中元领命赴延川的是名叫梁元初的男子,二人当日领了牌快马出城,十日后回府交差。
三月下旬,梁元初随新任庆州定县县尉赴任,元武五年秋,在办差途中遇上凶犯,命丧荒野。
江玄又着人细查,原来当年光仁帝在延川亲自挑了十五个精兵强将,造出支打突击的轻骑,梁元初便是其中之一。延川防守反击,将伊图林部打散,这支轻骑拿下首功。
光仁帝稳坐东宫后,这十五人下放地方锻炼,却在三年时间里,尽数意外身亡,无一幸免。
若说是王中元所为,那他图谋什么?
这十五人不死,未来不但是王中元极大的助力,更是光仁帝撒在地方上的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些人都死得莫名其妙,没有这样做事的。
宋知念想:更可怕的是,十五人死得干干净净,父皇既没有怀疑,也没有过问吗?
这一切似乎侧面证实了他的猜测:王中元隐瞒之事,同父皇有关。
他自顾自地生闷气,策马在大路上飞驰。
明理山庄之前他还可以对着王中元咬牙切齿,如今胸中一团火却不知该往哪发。
见他越跑越快,江玄开始担心起来,回头对宫洛雪道:“我同他先走一步,山顶见。”便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宫洛雪问林玉安:“要休息吗?”
林玉安摇摇头。
他昨晚又没睡好。自是抱那外套睡的,可上面的味道已然消散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是宫洛雪笑着送他剑,一会儿是这人在他身旁睡着,一会儿又是这人光着上半身刚拔了箭,浑身是汗。晨间醒来,心中烦闷,下腹比平日更加燥热,低头看一眼只能无奈感叹:是不是补过头了?
一上午他整个人都烦躁无比,话也不想说,这会儿跑起马来出了汗倒舒服些,便不想停。
他三人到山顶时,宋知念躺在草地上闭着眼,江玄在一旁饮水。宫洛雪放马自去吃草,又见林玉安一头汗,便摸了帕子给他擦,却被他一把拿走,自己边擦着走去树荫下,将昨日宫洛雪给他的《金合穴解》摸出来翻看。
宫洛雪一脸迷惑:到底咋了?
四人都沈默,只有岑子精力旺盛,爬上树坐好,晃着腿边看风景边吃干粮。
午间气温升高很是舒服,见林玉安和宋知念都睡过去了,宫洛雪和江玄二人,就着树支了个凉棚,等他俩休息够了再出发,总之下山要不了几个时辰。
待一行人再次准备出发时,身后响起急急的马蹄声。循声看去,一衣着华贵头戴金冠,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乘白马疾驰而来。只见他腰佩银鞘短刀,背着弓与箭。身后跟着一位蓝白劲装少年,二人如风般与他们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下山途中,岑子一马当先跑得爽快。
宫洛雪在他身后,本是担心师弟骑马不多,怕他摔着,跟了一路倒觉得这孩子马骑得不错,便由着他了。
忽的见岑子双腿一蹬,从马背飞身而起,向着林中冲去。赶紧勒缰绳又帮他牵了马大喊:“去哪啊!”
听不见回话只好下马去寻。
岑子老远便听见林中似有鹿鸣,他常年在灵泉山跟野物打交道,这声音一听不对劲,似是受了伤的哀鸣。果不其然,一入林中不出三丈,只见一人手持短刀正扑向一头长着巨大角的苍鹿,随即加快步伐转瞬便到了这人身旁,一个飞扑将人扑倒在地。
“谁啊!”那少年怒吼道:“干什么!”
少年在地上滚了几圈起身一看,一个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正在检查苍鹿后腿的伤。
少年炸毛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本少爷动手!”
岑子见那苍鹿后腿中箭,正流着血,一抽一抽的低低哀嚎,头也不擡道:“你没带干粮吗?”
少年疑惑道:“带了。”
“那是有什么恶疾,没有这一口肉,便要死了?”岑子似是在想法子取箭,嘴上又问。
少年手上还握着短刀,不耐烦道:“没有,谁敢饿着本少爷!”
岑子这才起身看他,原是方才从他们身边跑过的那贵气少年,开口道:“既有干粮,又并非缺了这一口便要病死,为何要对它下杀手?”
“哦,你是说这个!”少年擡头骄傲道:“这鹿角巨大,甚为罕见,正打算割了献给爹爹!并非要杀之。”
岑子迈步站在苍鹿身前道:“你可知割鹿角,这苍鹿需受多大的痛苦吗?”
少年一听,两手抱胸做思考状:“割鹿角也会痛吗?”
“当然!这鹿角与它头颈相连,一刀下去如断人手指,血流如注,怎会不痛!”
“那多简单呀!”少年将短刀在指尖旋了一圈又握住,轻松道:“本不想伤它性命,照你这般说法,倒该给他个痛快!闪开!”说罢脚下发力,扑将过来。
岑子无奈叹气,待他一拳打来,自顾向下一沈,只一扫腿就将这少年绊倒,随即双拳齐出,毫不费力的将他打得退出三步远。
少年娇生惯养,哪受过这委屈,顿时怒火中烧,将短刀擡起,大叫着向岑子扑来。
岑子面不改色飞速向他冲去,转瞬即到他眼前,少年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岑子一个肘击撞在手腕,那短刀脱手也来不及抓,胸前即中一掌。他身后是个斜坡,脚下一空,滚身翻下,右前额撞在树干上才停了下来,额头上当即肿起大包。
这少年胸口痛,额头也痛,狼狈起身看着岑子,知道自己打不过气得快炸了,只好说:“我...我不跟你打!你给我记住!以后别让我遇到你!”
岑子将短刀抛起,擡腿一踢,那刀尖直直飞来,吓得他赶紧抱头躲避。听得咚的一声,短刀扎在树干上,岑子道:“别忘了你的刀。”
少年狼狈的收了,转身便跑,还不忘大喊:“下次定要叫你好看!”
见他跑远,岑子转身去看苍鹿。却见师兄已将箭拔出,扯了草药敷上。手头处理着,嘴上笑嘻嘻地他说:“好啊,我们岑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幸那弓不重,待会儿这鹿当能自行离开。”
岑子蹲在旁边看,又问他:“真的没事吗?”
“没事,走了。”
***
几近酉正,一行人顺利到达灵峰镇。
这是瑶州灵峰湖畔一小镇,此地依水而建,居民靠着湖中水产生活,镇上原住民不多,游客却不少。全因这灵峰湖面积相当大,水产种类颇多,所产鱼虾鲜美无比,正值开湖,便吸引了不少前来尝鲜的老饕。
刚拴好马,宋知念和江玄带着岑子迫不及待跑去点菜,宫洛雪和林玉安去看房间。
此刻想起前日晚间林玉安吞吞吐吐的样子,宫洛雪对掌柜说:“三间房。”眼角瞥向林玉安。见他面上没反应。
跟着小二上楼看房间,见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便凑过去道:“岑子自己睡一间就好。”
林玉安应着:“嗯。”
宫洛雪又道:“江玄同宋知念一间。”
“嗯...不差这点钱吧?为何他俩一间?”林玉安终于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来。
这回轮到宫洛雪莫名其妙了:“他俩一直住一间你不知道吗?”
“是吗?我没在意。”
“我同你住一间。”
“...好。”
见他没有异议,宫洛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顺便开了朵花。
林玉安道:“正好《金合穴解》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你教教我。”
用过晚饭后,宫洛雪在后厨借了个火熬药,硬是没想明白阴沈了一整天的林玉安,怎的用饭时变得如此开心。
***
岑子跟着宋知念丶江玄,三人去湖边溜达,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闪身几次都没发现,便没当回事。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感到宋知念待他是真好,不仅将佩剑赠与他,走在路上他看了什么小玩意儿,这宋哥哥便叫江哥哥买了送他。
方才经过小贩,那油锅里滚了一趟的新鲜小虾,用竹签串起来,外脆里嫩,又酥又鲜。
一转身宋哥哥便笑盈盈地递给他一把。
“岑子,还记得遇上你师父和宫兄之前的事吗?”宋知念问他。
岑子摇摇头,咬了一只虾嚼着说:“幼时师父也问过,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父母。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等岑子去了湖边张望,江玄低声对宋知念说:“宫兄曾说过是在灵泉山遇上岑子,许是文氏大宅里幸存的孩子。”
宋知念道:“自是明白的。可我总觉着岑子某些神态,甚像母妃。”
江玄道:“你是过于思念。”
“江哥哥你不明白。”宋知念望着岑子背影,忆起往事。
德妃殁后,光仁帝起初整日对着她画像沈默不语,之后又命人将那些画像全都收起来。一开始八岁的沈瑜怨他为何一点念想也不留。
稍大些便能理解,光仁帝乃一国之君,不是某一人的夫君,亦不是某一孩子的父亲。
他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他将悲伤同那些画像齐齐收起来,亦是告诉沈瑜,身为一个皇子,肩上的责任不容许他沈湎于情绪。他对德妃最后的爱意,便是不再宠幸任何女子,沈瑛之后,也不再有皇嗣。
宋知念视线追随岑子,叹气继续道:“这么多年,我学着他不去想这些旧事,年少时也曾憧憬过明堂高位。可我执念太深,成不了父皇那样的人。虽说一直探查此事,可我早已记不清母妃的相貌,但岑子却能在某些瞬间,令我有再见母妃的错觉。”
江玄垂眼静静听他说。
宋知念低笑道:“好啦,我明白那是错觉。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不足为奇。文氏能逃一个许阿昌出来,也会有别人逃出来,只是我们不知罢了。但遇上他令我很开心,似是弥补了失去沈瑛这么多年的遗憾,若是可以,真想将他带在身边。”
转头又看向江玄打趣道:“我整日追查这些无头旧事,倒苦了你这本应前程大好的准大理寺少卿。”
江玄双手抱胸,带着点笑看他:“我自愿的。”
宋知念笑笑又道:“如今线索已断,此番妙峰提之行,且当是游玩,回来再重新开始吧。”说着又伸了个懒腰:“今日郁郁寡欢,终是被鲜美鱼汤治愈。果然只有美食不负人呐...”
随即又嬉皮笑脸凑到江玄耳边补上一句:“江哥哥亦不负我。”
***
“若是想令对方瞬时失去攻击力,膻中丶玉堂二穴最为直接。”宫洛雪正拿着医书给林玉安讲点穴要领:“可这二穴得切中路,自身要穴亦暴露无遗,若无内力抗衡风险太大。”
林玉安听得仔细,如今他想要剑走偏锋,很多东西都得从头学。
“林氏武学重在速攻,步伐犀利,身法速度极占优势,你可从魄门入手。”宫洛雪指着图对他说:“这里,这个穴位只需既准又狠地点下,便可让对方半身麻痹一段时间。”
林玉安道:“魄门还有这个作用吗?”
“当然。”宫洛雪将书摊在桌上,一手剑指略带炫耀地说:“原本点穴一门,也有记载魄门可致人麻痹,但下手力度甚为讲究,亦不是谁都能练出。此穴位于右肩胛下一寸处,对决之时少有机会切至对方身后。除了点穴手法,对使用之人足下功夫丶身法都有极高的要求。”
林玉安看着他,略带怀疑道:“这...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宫洛雪凑近他笑道:“林氏剑法你苦练多年,步伐身法已然深入骨髓,宋宅你一剑伤两人,明理山庄多是一剑封喉,都已是下意识反应。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有何担心?”他承认,一开始判断林玉安内伤过后只剩个空架子是大错特错,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柔弱。
经他这么一说,林玉安稍加回忆,想起那晚宋宅遇袭,他心中的想法唯必须一击即中,遂等姜翠姗丶何铮攻至眼前才抓着宋知念躲避又同时出手。脑海中甚至没有想过如何闪避,如何出手,自然而然就做到了。
似乎正如他所说,林氏剑法已然刻入他骨子里,不需思考,下意识便可做出应对之势。
‘他又是如何观察得这般仔细呢?’林玉安脑中却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等他答话,宫洛雪又道:“行云推手丶林氏剑法每日都要练,剩下的便是纠正点穴手型,识得准确穴位,再多加练习出手力道便好。”
林玉安低头看书间又听他说:“不如咱俩过几招,我展示于你魄门的威力。”
“在房里?过招?”林玉安看看这屋,实在是有点施展不开。
宫洛雪同他面对面坐正了道:“就这样,过过手就是了。”
“那你不如直接点我吧。”林玉安只觉得这提议未免有些好笑。
“来嘛!就过过手!”
“...行吧。”林玉安应着,便用行云推手,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宫洛雪只擡右手将他拉向自己,左臂已绕至他身后,对着魄门点了下去。
林玉安右侧肩胛酥麻,一瞬间便传至手臂丶腰间丶腿部。一阵天旋地转后,竟被宫洛雪揽肩捞膝,好好地抱在了怀中。
“林玉安,你不认真啊!”宫洛雪看着有些恼。
他不服气道:“明知会被你点中,又何必呢?这有趣吗?”
宫洛雪故作严肃道:“无趣。”转瞬又笑道:“厉害吗?”
“可太厉害了。”这话说得面无表情,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半侧身子的酥麻感已渐渐消退,可见对方并未使出全力,但在实战中,这一阵麻痹足以定胜负。
林玉安缓过来,甩了甩右手,坐他腿上发问道:“你这些招都跟谁学的?我实在看不出门道。”
“当然是跟师父学的。”宫洛雪将他放回凳上坐好,起身去了屏风后,方才他已打好热水,试了试水温又道:“还自己琢磨了。你先沐浴吧?”
林玉安应着,手头放下书便向着屏风去了。
岑子遛弯回来,同宋知念江玄道了晚安,便自己回房歇息。
可刚闭上眼,就听得石子砸上窗棂,连续砸了十馀下,他终是撑开窗向下看去。
见那雁归山猎鹿少年站在窗下,正拉了弓对着后巷,压低嗓子朝他喊:“小子!出来打架!否则我就将那狗给射死!”岑子顺着看去,后巷角落里站了一只大白狗,正歪着头不明所以,朝这少年疯狂摇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