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气盛
时近亥初,月下后巷少年弓弦滋滋响动格外刺耳。
岑子毫不犹豫地翻窗一跃而下,这少年一脸坏笑放出一箭,岑子飞身横空劈出一掌将箭拍偏。他若是有经验,便可知这一箭压根没有发力。
回头看去那少年在街角又向着他放来一箭,岑子气不打一处来,直追去了。
拐过几个弯后,在一个黑暗的死胡同,少年终于停下脚步,喘着气笑着说:“完了完了,没路了,看来要被你小子暴揍了。”
岑子缓步走近,丝毫不喘,说道:“我并不想同你动手,只问你,为何如此残忍...”话没说完,眼前一黑,被罩进了袋子里。
显然他跑进了少年的圈套。
他被人推到在地,不知从哪里来的人,不知多少手脚,毫无章法的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我说要给你看好!”少年也在其中,边打边骂:“你这臭小子!居然敢对我动手?不先问问本少爷是谁!混蛋家夥!”
岑子一时无力还手,只得抱着头颈,脚下乱踢一通。
片刻后,拳脚减弱,岑子趁机旋腿起身,一把甩掉布袋站定了看去,来人约有七八个,全是这般年龄的孩子,个个都惊讶地看着他,实是没想到他这么经打。
岑子话不多说,脚下轻点地面,纵身向着为首那少年扑去,可他身上着实有点痛;又头回被人以多欺少按着打,愤怒之下也不管什么招式,将那少年扑倒在地举拳招呼上去。
这回轮到少年双手抱头,大喊着:“楞着干嘛!快把他给我拉走!”
一众少年这才一拥而上,又是拉又是拽又是踹,生生把岑子给拖了下来,几人胡乱地将他踢打到路中间围了起来。为首那少年鼻青脸肿地吼着:“打!给我狠狠地打!”
事发突然,岑子没带剑,只得忍着浑身痛,起势接招。
却听得身后想起喊声:“喂!你们干嘛的!”
那少年只看了一眼道:“巡捕来了!快跑!”
一群人呼啦一下全跑没影了,只留岑子一人站在原地。
然后,他被那三个巡捕提溜着送到了师兄面前。
“我们家孩子寻常不打架,定是事出有因。”宫洛雪笑着对巡捕头头说:“真是惭愧,给各位官爷添麻烦了。”
林玉安将岑子牵进屋,端着他脸看得满眼心疼:“下手这么狠!脸都打坏了!”
宫洛雪刚把巡捕送走关了门,淡定地拿出药箱给他处理伤口,问他:“打输了?”
岑子面色淡然,语气却有些委屈:“他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没事,看着吓人,都是皮外伤。”宫洛雪说:“是雁归山那孩子吗?”
“嗯。”
“衣着打扮似名门之后,竟还耍这种手段,恐是个骄纵坏了的。”林玉安在旁拧了帕子给他擦去手上的泥污。
“下次打回来就是。”宫洛雪拍拍岑子的肩。
岑子道:“方才打过了,就是没章法,打得不好看。”
宫洛雪笑笑,哪个男孩子没点这种经历?细想起来,岑子的童年是没玩伴的。七岁之前还有这个师兄陪着玩,他本想带着二人一同回家,可师父不愿意。他走后,岑子身边只有师父,除此之外便只有灵泉山里的鹿丶兔子丶野山羊作伴。与同龄人相处,倒是头一回。虽说是打架,但岑子有分寸。一如今晚,他若认真起来,再来十个这样的孩子也伤不得他,总不会出什么大事。
第二日宋知念见着岑子心疼了好一阵,吵着要江玄去找是哪家孩子,好好教训一番,终是被岑子一句:“宋哥哥别担心,你要出面,别人倒笑我回家告状呐。”给哄好了。
一行人收拾好了打算吃个午饭去码头,偏偏冤家路窄,酒楼用饭又遇上那少年。
宫洛雪见那少年仍是衣着华贵,身边七八个同龄人簇拥着,后边还跟了个年龄稍大,约莫十七八的少年。一行人风风火火的进了酒楼,坐了个大桌。
他碰碰岑子,使了个眼色。
岑子回头,正与那少年四目相对。两个都是鼻青脸肿,偏那少年不认怂,昂着头对他嘲讽一笑。岑子面无表情的回头,低声道:“无聊。”
菜上齐了,众人一边听着宋知念讲些游历见闻,一边用餐。
忽的岑子一侧身,一粒花生从他面前飞过,少年那桌传来戚戚笑声。
宋知念眉头一皱,正想回身批评两句,江玄拉着他手说:“孩子的事,你闹什么?岑子该被人笑话了。”
他一想,也是。转了一半的身子又回来坐好,见一桌人都假装没事,正要开口继续说话,岑子又一偏头,再次躲过一粒。
林玉安有些无语,对着宫洛雪做了个口型:“好幼稚啊。”
宫洛雪亦是憋着笑,对岑子说:“露两手给他们瞧瞧。”
岑子不擡眼,嘟囔道:“不要。太傻了。”
“诶,师父教你夹石子呢?”宫洛雪有点拱火的意思:“保准这些傻瓜没见过,露两手吓吓他们。”
岑子还是不擡头不说话。
少年那桌倒有个孩子起了身,提着茶壶向他们走来。
走近岑子身后,假装崴了脚,那茶水便向着他背上泼来。岑子一闪身,擡手一把提着茶壶在空中一晃,泼出来的水又被稳稳地接了回去,一擡脚接住几近落地的壶盖,轻轻一踢,盖子铛地一声回到壶上盖了个严实。将茶壶递回去,那孩子目瞪口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岑子见他不开口,只晃了晃茶壶,那孩子点头哈腰地接过,灰溜溜跑回去坐好。
年龄稍大的孩子看了一会儿,明白是他家少爷在找茬,低声说了两句,又惹得这少年不高兴脸拉得更长了。
宫洛雪全看在眼里,从怀中摸了一小包东西递给岑子,凑他耳边道:“他若再惹事,你就这么办...”
说完岑子噗嗤一笑,接过那包东西捏在手里,继续吃饭。
林玉安好奇,低声问道:“你同他说什么?”
宫洛雪一脸坏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手上夹了个大虾塞他嘴里。
果不其然,趁着那年龄稍大的孩子离桌,几个孩子齐齐出手,花生米又飞过来。
岑子这回可不惯着,头也不回,拿着筷子蹭蹭蹭凌空尽数接下飞来之物,好好地放在一只空碗里。
换来那一桌孩子惊讶又佩服的注视。
少年此番是真生气了,擡起一整碗花生向岑子泼洒而来。
只见岑子兀自擡了碗旋身而起,在空中一粒不落地接下,站定在那少年身旁,将他吓得差点摔落条凳,满脸惊恐的看着眼前人。
岑子将一碗花生递给他道:“多谢你的好意,要吃花生师兄自会给我买。”
一桌孩子看着他,少年自觉颜面扫地,又知打不过,只得伸手接住。
在他接碗的一瞬,岑子将藏在手心的粉末轻轻一吹,如一阵烟灰扑了这少年一脸,他迷惑道:“什么东西?”细看来又什么都没有。
岑子道:“没什么,手上有些灰罢了。”
这回那一桌子人没敢再惹麻烦,一行人用完饭便出了门。
刚一转角,宫洛雪就拉着林玉安和岑子,又低声叫住宋知念二人道:“快躲起来!看好戏!”
不到一盏茶时间,那少年从酒楼跑出来大哭道:“混蛋!本少爷脸毁了!哪有医馆!”
躲在巷口的众人见他从面前跑过,那白嫩的脸蛋上,密密麻麻布满红疹子。
***
一行人在灵峰码头递了名帖登上船,林玉安想起那孩子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宫洛雪怕他被风吹着,脱了氅衣给他披上,见他嘴角上扬,说道:“方才还说我幼稚,这会儿又躲着笑。”
林玉安笑出声来,回道:“好吧,不幼稚,有趣得很。”
宫洛雪一笑,说道:“他们不肯正大光明打一架,咱们也是能耍阴招的。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总不能让孩子觉得没人撑腰。”这话林玉安觉着也没毛病。又听他问:“昨晚见你睡得好,这回没做梦吧。”
他这一说,林玉安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昨晚是睡得好,一个梦也没做。这人躺在身边就莫名地安心,明明各睡各的,夜里许是循着那草药味,竟然钻进他被窝里去了。今早是在这人怀中醒来的。
慌乱中生生洗了两把凉水脸才将下腹燥热强压下去。
幸而没将这人吵醒。
林玉安想了很久,气血补过头这件事该不该说呢?这如何开口?
再说了,整日把脉几十次,这都号不出来吗?
反覆左右互搏,最后得出结论:定是多心了,自己二十出头,这很正常。
面上却是一热,回过神来答话:“嗯,没做梦。”眼睛不敢看他,只好转头看向船外。
这渡船甚是宽大,船身上建飞檐阁,四周亦有门窗挡风,一层阁内可乘十馀人,二层乃观景台,置身其上便可赏灵峰湖美景。
林玉安顺着半开的窗向外看去,时过未正,今日云多,阳光似蒙了一层细绢,碧绿的湖水映着远近大大小小的岛屿,在湖面如绸缎般随波飘荡,耳边尽是船桨破水之声,颇有一番风味。
林玉安问宫洛雪:“你可曾来过?”
“不曾。”宫洛雪向外看看,又回头认真答话:“上一次见曲岛主,还是同裴庄主在外办事。他二人不打不相识,个中趣事甚多,有机会再说与你听。”
“说两个无关紧要的听听。”林玉安饶有兴致的看他,一双杏眼笑意盈盈。
宫洛雪只觉心悸又要犯了,清清嗓子,看这船舱内并无他人,一同登船之人都上了二层观景台,这才凑他耳边低声说:“他二人,喜欢同一女子,当年就为这事打架来着。”
林玉安听了一惊,催促道:“后来呢?谁赢了?”
“打了好几回,据说最后一战打了整三日。打饿了便吃,吃饱了又打,竟打出惺惺相惜之情。”宫洛雪顿一顿,引得林玉安又向他靠近了些,继续道:“最后二人便喝酒去了,边喝边聊甚是投缘,喝了个大醉,就此结为异姓兄弟。”
“那女子呢?”
“不知,我听到的故事,后来便没了那女子。”
林玉安听了捂着嘴笑:“这倒有意思,最后连打架的由头都没了。”
宫洛雪见他笑得开心,又说道:“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女子,就是二人互看不顺眼,便动了手。多番交手胜负不分,以武会友终是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这番说法真实,却没了趣味。”林玉安又问:“裴庄主可成亲了?”
“没,江湖人整日漂泊不定,哪有那心思。”
“曲岛主呢?”
“你倒有趣,尽关心别人成没成家。”
“你有所不知,我们林氏祖祖辈辈寿命短,婚姻大事从十二三岁便开始张罗。”本是个有些悲哀的事,林玉安却不带着情绪,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我父亲正是受不了十三四就被逼着相亲,独自闯荡江湖去了。许是因绛雪珠被毁,没了反噬,才有机会结识我母亲,慢慢相处,而立之年才有了我。”
“自幼便看着父母恩爱,总觉得家就是那个样子,亦觉得每人都应这般。格外关注成家这事,或乃林氏祖传吧。”他说完,又是一笑,面上看不出悲伤,倒有几分调笑的意思。
宫洛雪被他感染,也是一笑:“曲岛主自是成家了,有三儿一女,这么大个妙峰提,后继无人可不行。他的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如今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名声很好。”
转念一想,又问林玉安:“林伯父没在你十三四时,安排相亲吗?”
“并无,亦从未提过此事。”他答这话时眼睛笑得弯弯的。
宫洛雪想问他‘那你有心悦之人吗?’,可那嗓子卡了棉花的感觉又来了,如此简单的话,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发不出声。他恨恨地朝自己胸口捶了两拳,生生捶得咳嗽起来。
“怎么了?”林玉安以为他呛着了,赶忙给他拍背。
“咳咳...没...没什么...”
这不争气的嘴!
这时岑子下到船舱,兴奋道:“师兄!快到了!看见码头了。”
二人便跟他行至船头,看着眼前的景象甚为震撼。顺着码头走过长长的栈道,尽头约莫五十来步踏,再往上去,青灰色飞檐楼台,矗立于茂密树冠中。这宏大建筑的后方,是一座巍峨笔挺的山峰,此处水汽丰沛,那峰顶已然隐没在雾气之中。更为惊人的是,曲氏府邸左侧竟有两棵试与山峰比高的参天大树。
宋知念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感叹道:“这巨杉甚为壮观!”
众人感叹时,船已靠岸泊定。岸上恭候三两家仆,其中一发色花白,面上有一道长长刀疤的长者对他们抱拳道:“恭迎朝鸣山庄贵客,栈道湿滑,各位且慢步行走。”
宫洛雪牵着林玉安上了码头,对这家仆抱拳道:“朝鸣山庄宫洛雪,有劳。”
家仆楞神一瞬,又抱拳道:“管家洪泽...”
“朝鸣山庄程非凡?”一洪亮声音自管家身后响起,众人循声看去,一位挺拔英武的青年,正快步走来:“家父已收到裴叔叔来信告知你的身份,特命我前来迎接。快请快请!”
话毕已是行至宫洛雪身边,对他仔细打量起来。
宫洛雪笑着对他施礼:“曲大哥,别来无恙。”来人正是曲岛主长子,曲明川。
他连忙扶起宫洛雪的手,调笑道:“我是无恙,你倒跟大变活人似的,若不是裴叔叔事先来信,我可不敢认!如今还是叫你宫兄弟的好,没了胡子,叫程兄弟怪别扭的。裴叔叔可好?”
“挺好的,就是庄子上太忙走不开...”二人边说,边走在了前头。
洪管家带着剩下四人跟在后面,边走边向他们介绍妙峰提的情况。
“诸位贵客在岛上不必拘谨,岛主已交代过,除两个地方外,各位可随意行走。一是岛主同夫人的院子,各位皆是知书达理之人,不会擅入;二是阎浮山半山往上皆为曲氏静修禁地,除岛主允许的曲氏弟子,其馀人皆不可入内,还望各位贵客海涵。”
宋知念对此地甚是好奇,金屋珍阁他见得多了,可如曲氏宅邸这般体量宏伟又风格质朴,还在岛上倚山而建的,却是头回见,兴致颇高。
可这份兴致,在他爬过半数步踏后,变为了叹息:“不行了,江哥哥快背我,这步踏,太难爬了。”曲氏步踏与寻常相比,确实高出许多。他这没有半点武功底子的人,一步步爬上去,甚为费力。
曲明川在前方听见了,回头看他笑道:“朝鸣山庄竟还有不会武的?”
“自是有的。”宫洛雪顾着看林玉安,见他只微微喘气,放下心来回道:“这位宋兄,在庄子里是管生意的。”
曲明川又笑道:“怪不得!是动脑子的!”
又是一阵说笑后,曲明川带着他们到了宅邸正堂。
宫洛雪将他们一一介绍,曲岛主便独自拉着宫洛雪聊起来。
其馀人坐在一旁品茶,心中感叹曲氏财力雄厚。在岛上建屋已是不易,这曲氏宅邸不仅外观宏伟,屋内栋梁虽质朴不多装饰,却用料上乘,造价不菲,想必也是集几代人之力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林玉安忽听得宫洛雪叫他,一擡头正和曲岛主对视。
岛主曲行之相貌英武,身宽体阔,虽已是华发丛生,但精神头十足,毫无年过半百的老态。见林玉安擡头,他豁然一笑:“果然是林松乔的儿子!我年轻时同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待忙完这久,你们晚一日回去,我同你好好说说。”
林玉安没想到曲岛主竟然见过父亲,还愿意同他这无名小辈说一说,立马起身行礼:“多谢岛主!”
宫洛雪又低声对曲岛主说了些什么,曲行之边听边应了,又豁达爽朗地笑起来。
今日登岛来宾众多,宫洛雪也没耽误曲岛主太多时间,只将裴庄主让传的话带到了,便带着他们出了正堂。
管家洪泽已在门口候着,见他来了说道:“大少爷安排我带各位去小院,这几日各位有什么问题,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找我。”
“有劳洪管家。”宫洛雪礼貌地应了。
迎面家仆又带上来三个人,其中一人突然大叫道:“爹爹!就是他!就是他欺负我!”
这声音甚为熟悉,擡头看去,那少年一脸红疹还没消去,正怒气冲冲地指着岑子。
被他叫爹爹那人一看找到弄自家孩子一脸红疹的罪魁祸首,顿时怒目圆睁冲将上来。
宫洛雪往岑子面前一站,笑道:“丘大哥,许久未见。”
孩子爹定睛一看,似是不相信般,揉了揉眼睛,一把抓住宫洛雪肩膀道:“宫兄弟!真的是你?我没看错吧?”
宫洛雪依旧笑道:“正是淮州宫洛雪,丘大哥没看错。这是你家孩子?”说着朝气得脸红红的少年看去。
丘大哥看看他,又看看岑子,这才发现岑子也是一脸伤,不止青紫,破皮的地方还不少。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易春!过来!”丘大哥不回头,语气冰冷的叫那少年,他叫丘易春。
丘易春一听,心中得意:嘿嘿!我爹要发飙了!你们完蛋啦!
三两步便走到父亲身边,还是一脸傲气的模样,视线越过宫洛雪,得意地看着岑子。
丘大哥道:“跪下!”
丘易春楞了一瞬,低声对他父亲说:“爹,到不至于跪下,让他道个歉就行了。”
丘大哥瞪大了眼睛看他,提高了声调喊道:“老子叫你跪下!”
丘易春这才明白是在冲他发脾气,吓得腿一软便跪在了宫洛雪面前。
又听他爹道:“磕响头!叫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