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运蹇
夜间,林玉安退热,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宋知念和江玄见到林玉安皆是一惊,不过几个时辰,如何虚弱成这般模样?宫洛雪来不及多做解释,他急需药材,而最近的宫氏医馆在成州松县,一行人立刻动身,连夜策马奔驰。
天快亮时,他们进入成州界内,起初空中只是小雪,越往前走风雪越大,官道每日有人清理数次,通行并未受阻,可沿途路过村庄皆是皑皑白雪覆盖屋顶,那山林中更是茫茫一片。
换马时林玉安仍未醒转,由着宫洛雪替他换上大氅又披了蓑衣。
“这雪恐怕已连下几日。”宋知念骑马算不上好,更没在恶劣天气下这般长途跑马过,累得够呛,一身洒蓝劲装上尽是泥点子,现下正坐在条凳上歇息。
“成州今年雪下得晚。”商驿驿夫手脚麻利地备马,嘴上答着话:“可这么大的雪,我在此地多年尚且头回见着。”
江玄走到宫洛雪身边低声道:“那只簪子出自松县,我同知念得去一趟,最多一个时辰回来,不耽搁继续赶路。”
宫洛雪看他说道:“行。成州气温低,到了先去宫氏医馆换身厚衣裳,马匹和物资不用担心,我这边都备上。”
江玄拍拍他肩头回道:“有劳!”
本需一日的路程,一行人换三匹快马,六个时辰疲惫赶到。
松县宫氏医馆胡掌柜见宫洛雪抱着人抢身进屋,立刻安排妥当,手头没病人的坐馆大夫全跟了进去,待他安排好便各自忙开。
宋知念和江玄换了衣裳直奔明琅轩。
胡掌柜比宫洛雪大不了几岁,曾在宫氏跟着老爷学医,之后又在他手下做事,很是熟悉。
他已有六年没见自家家主,当年一袭紫貂大氅,玉树临风之人,此刻竟是风尘仆仆愁容满面,不知此番经历多少磨难,不免心头一酸。想起今日夫人炖了雉羹,连忙叫人回去整锅端来。
宫洛雪给林玉安喂药,那胡乱冲撞的气息搅得林玉安头昏脑涨,似醒非醒。这药是喂一碗吐半碗,几个坐馆大夫看了也都摇头。宫洛雪沈着脸,硬是半哄半灌让他喝足药量,再施针丶艾灸,折腾近一个时辰终是趋于平稳,林玉安才缓缓睁眼。
屋内燃着暖炉,岑子已换好冬衣掀帘进屋,宫洛雪不敢走开,只好托胡掌柜将衣物拿到屋里换。
他脱去被汗浸湿的内袍,胡掌柜见他左肩又添新伤,嘴上啧啧,心头又是一阵难过:这哪里还有当年翩翩公子的样貌。
宫洛雪细数胡方丹几味药材,询问他近日铺子里的销量。胡掌柜一听,皆是些寻常之物,近期亦是正常销量,并无异常。
不出他所料,这药配得实在巧妙,寻常之物随处可得,好几味药食兼用甚至不必到药铺即可购得,想从材料入手找线索几乎不可能。而除了神秘材料,胡方丹另一味重要草药蛮灵藤,在大绥境内就没见过。
谈话间,雉羹送到,宫洛雪给岑子盛一碗,自己擡一碗吃着,又问起胡摩圣灵。
胡掌柜听得一头雾水道:“这...没听说啊。松县百姓也就拜拜三清观和普陀寺,没听过这什么圣灵。”
宫洛雪和岑子连夜奔驰,现下饿得慌,几口喝完一碗,胡掌柜连忙接过又给他二人盛。
宫洛雪道:“无妨,此事可向那些行脚医打听一番,倒不急,遇上了留意一二心里有数便好。过几日朝鸣山庄会来人,应是成广带着来。他们需要哪些药材,要制何种药丸都配合,账记好单子给成广,我还要赶着办事,就拜托各位了。”
胡掌柜将羹递给他点点头道:“家主既安排了定是全力配合,今夜住我院里还是给您安排客栈?”
他说话间林玉安翻身缓缓坐起,宫洛雪回他道:“歇不了,麻烦胡掌柜替我换四匹快马,我还赶着去药王谷。”
胡掌柜有些着急道:“此去药王谷虽大多是官道,可夜间气温极低,只怕路不好走,不如待到明日再去。”
宫洛雪见林玉安自己擡了水喝,回头看着胡掌柜道:“他的状况你也看见了,耽搁不起,无论如何今夜定要赶到。”
见拗不过他,胡掌柜只好说:“那我再多备些吃食,风肉,烧酒。”
“好,有劳了!”
见他一直注视林玉安,胡掌柜说完话便出去做事。
宫洛雪坐到林玉安身旁,在他身后塞了垫子问道:“昨日那甘草糖怎么回事?有人进房间吗?”
林玉安一时没说话。
自昨夜到此刻他虽浑身疼痛,头晕目眩又深陷梦魇,但却实实在在感受到内力的覆苏。在他看来,若不是催吐,恐怕药效更好。
‘那人既两次都能避开宫洛雪找上我,或许还有再见的机会。’
这么一想便铁了心要瞒住此事。
“那是什么?闻着挺香。”林玉安看着碗里问他。
宫洛雪道:“雉羹,我给你盛。”说着起身给他盛上一碗,静静地看他喝完。
“昨夜那糖...”
“你糊涂了吗?是你日间买的。”林玉安笑着答话。
宫洛雪蹙眉不解:“玉安,那糖不对劲,我不在房间时是谁进屋给你的?”
林玉安依旧面带微笑,平静道:“昨夜你何时出去过?”
宫洛雪一时语塞,只道是人不清醒,还想开口问什么,身后江玄掀了帘子,宋知念进门来。
二人一见林玉安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虽是笑着打了招呼,却觉出人极其虚弱。
宋知念看向宫洛雪问道:“玉安如何?”
宫洛雪叹气道:“不好,他现下虽是醒了,但气息极乱,表面看着精神,内里极虚。再歇一个时辰就得出发。你们那边如何?”
宋知念问他:“可否请掌柜替我查个人?”
宫洛雪疑惑道:“怎么?”
方才宋知念和江玄到了明琅轩,拿出那支金丝花头红宝簪,径直使了两锭金子,便让掌柜迅速替他查了来历。明琅轩这些宝物总有来路不明的,通常只会记下收购时间,幸而这簪子实在精美,底下人怕看走眼,正是掌柜亲自收的,他见过出手人。
掌柜说来人乃一青年庄稼汉,衣着虽寒酸倒也算干净。他带着一满头白发的老人,说急用钱给老人瞧病,想换个好价钱。见此物不俗,店里小工便请他亲自掌眼。掌柜对他一个庄稼汉竟能拿出这罕见宝贝印象极深,交谈中又觉这青年颇为孝顺,在谈妥的价格上多加一吊钱收了。
细问之下松县仅宫氏一家医馆,其他便是游走在各村寨的行脚医,这青年背着老人到松县,想必是重病,行脚医没了办法,定然是去宫氏医馆。
了解前情,宫洛雪请来胡掌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了结果。
“家主,昭庆五年季秋初三初四这两日,陪同年老病患前来的男性青年家属仅两位。”胡掌柜拿着医案进来。
宋知念连忙起身,胡掌柜继续道:“一位叫阿怀,在青桥村;一位叫阿响,在映塘村。”
“远吗?”宋知念急问。
胡掌柜知他们要赶去药王谷,思索片刻道:“这两个村子方向相反,从松县出发,去映塘村较近,路也好走;药王谷虽说和青桥村在一个方向,可那村子实在偏远,下了官道便是山路,得翻两座山,如今这气候,恐不易过去。”
宫洛雪起身对胡掌柜道:“明白了,我们商量一二。”待胡掌柜出了屋,宫洛雪坐回林玉安身边,见他靠在榻上睡了过去,开口道:“咱们分开走。”
宋知念一怔,转而急道:“不可!王宗奇带着宋驭天四处寻你,邪僧又盯上了玉安,你一人带他上路太过危险!我虽帮不上忙,但江哥哥可以啊!”
宫洛雪道:“宋兄无需多虑,有岑子跟着便好。”
江玄倒明白宫洛雪这样做的意图。
王宗奇和宋驭天已是穷途末路,有岑子在,师兄弟二人联手拿下费不了多大劲;可如今邪僧有何企图尚未可知,昨夜潜入驿馆,师兄弟二人近在咫尺也未发觉,想必武功不但高,还邪门,宋知念身份特殊,万一落入他手...
“不行!我不同意!”宋知念起身道:“宫兄,明理山庄若是没有你们,我同江玄如何进得去?如今前有林玉安情况危急,后有恶人寻仇,暗处还有个邪僧,让我抛下你们去办自己的事,没有这个道理!我不同意!”
宫洛雪听他这话想必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耐心道:“宋兄,此番去药王谷,天气恶劣,我们不好走,追的人同样不好走,没那么容易遇上。我和岑子带着林玉安尚可尽全力策马前行,只要进了药王谷,他们便不敢动手。大绥境内,谁动药王谷谁就与天下为敌此乃江湖规矩。”
听见策马赶路,宋知念气势焉去一半,心道:说起全力策马前行,我倒真的拖后腿。
从灵峰镇到松县,全程策马飞驰,昨夜又一路不停,他从小到大头回遭这罪。若不是因为担心林玉安一直神经紧绷,他这种没有运动神经又怕痛的,早就投降了,这会儿还觉得浑身骨头松动,腿侧磨破皮之处隐隐作痛。
“林玉安之事和簪子之事,皆为重要事不可耽搁。”宫洛雪又道:“曲岛主在元武五年见过绛雪珠,此物并未毁坏。若是方谷主也无解毒之法,我还得继续找珠子。可如今的线索只有仰仗德妃娘娘的遗物。所以分开走,亦有仰仗宋兄同江兄先行探查之意。”说完起身向他二人一抱拳。
宋知念擡擡手想说什么,又放下手看着江玄道:“他这么会说话,真该考个功名!”
江玄笑了笑,说道:“宫兄,此行你压力颇大,有把握吗?”
宫洛雪也笑着答他:“自是有把握的。江兄放心,我师弟的剑仙各位也都见识过,反倒担心没我出手的机会。加之阿志如今带了人马四处搜寻王宗奇二人,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跟上我。”话是这么说,但对于那邪僧,他心里确实没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赶到药王谷。
***
风雪正盛,三人两马在官道得得飞奔,官道平整,马蹄子撒得开,尚能保持速度。
天黑下来时,雪似乎小了点,但风里夹着雪粒,打在面上似刀割般。
林玉安被宫洛雪裹得似粽子,他一度担心如此快的速度会将自己颠下去,只好伸手牢牢环住策马之人腰间。
此刻天已黑尽,两匹马速度慢下些许,宫洛雪对岑子喊道:“往前不出十里有商驿,得换马。”
“好!”岑子也跑累了,但玉安哥哥的状态他看在眼里,明白情况十分危急。
刚到驿站,马匹站定,林玉安兀自跳下马,面色不悦地快步走去条凳坐下。
岑子走到师兄旁问道:“怎么了?”宫洛雪看他被凉风吹得鼻头通红,一把将他颈间围巾拉起来挡住道:“不知。再上路记得遮住口鼻,否则有你受的。这儿交给你了。”
说完拍拍岑子肩头,取了手套,擡手拭去睫毛上凝结的冰晶,径直向林玉安走去。
林玉安此刻面上有了血色,唇色也红润起来,见他坐在面前便开口道:“待会儿给我匹马。”
“怎么?”宫洛雪伸手给他倒了热茶递过去:“嫌我骑得不好?”自己摸出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烧酒。
“我可以自己骑。”林玉安这话带着怨气:“为何总将我视作病患?我没那么柔弱。”说完便不看他,浅浅嘬了一口茶。
宫洛雪坐着等他喝完,将他手拉来把脉。林玉安赌气般犟了几下,还是挣不开,只好偏过头顺从。
太糟糕了。
这脉象同昨日一般,潮涨汹涌,而后继孱弱无力。他此刻感受良好根本是虚像,前段时日养起来的底子正一点点透支。
见岑子过来坐下,宫洛雪拿出吃食好叫二人补充体力,稍作休息便要继续赶路。
“大哥,此去药王谷还需多久?”宫洛雪擡头问驿夫。
那人手头忙着,头也不擡答话道:“哟,这天气,官道还得跑一个半时辰,下了官道跑不快,恐怕还要一个时辰。”
宫洛雪又饮一口酒,擡头间林玉安满脸怨气正将他盯着。
他知林玉安此刻血气翻涌,情绪不稳。无论他说什么决计听不进去。
转念一想:两个半时辰,行,让你跑。左右舍不得下手敲晕,自己跑晕过去正好。
便回看林玉安冷笑道:“大哥,劳烦再备一匹壮马!”
岑子一听,问道:“师兄,这...这行吗?”
宫洛雪在朝鸣山庄时常这么四处奔波,身体上的疲惫算不得什么,但林玉安的状态令他揪心,一连几日神经紧绷夜不能寐,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也是肉体凡胎,亦有烦躁的时候。
可这人偏要在这时逞强同他犟,宫洛雪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强忍着脾气寒声道:“行,怎么不行,你玉安哥哥身强体壮,哪里不行。”
林玉安听完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他昏迷期间噩梦不断,大师兄丶林氏众人丶父母,都血淋淋地问他何时报仇。那血浪接连拍来,拍得他快疯了,任他如何挣扎,如何叫喊,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最后只好任由自己浮在腥臭的血水中,茫然地看着一幕幕场景,等梦魇散去。
‘当然要报仇,我如何不想?靠着行云推手和林氏剑法已有起色,谁知...幸而遇上高人,昨夜已能清晰感受到丹田沈气,待月馀之后完全恢覆功力,便一人策马直奔朝鸣山庄将人提出来杀了。待大仇得报,梦魇自会散去。’他兀自这般思索,带着满腔怒气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夜色中数不清的雪粒拍在面罩上,只一瞬便被他灼热的皮肤烫化,令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此刻浑身是劲,大半年来从未感觉如此之好!
“林玉安!你小心些!”宫洛雪紧跟在他身后,大声叫他。
林玉安半点不理会,自顾把身子趴得更低,越骑越快。在这风雪交加中又想起这段时日宫洛雪对他的好。
‘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他束手无策,还不让我用别的法子是何居心?’思索间忆起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吻,心绪越发凌乱,指尖都烫起来:‘这算什么?故意不治好我,再圈养起来?我真他妈没出息,竟还...算了,不可再着他的道。’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如借机独自策马离去,转念想来,若是如此宫洛雪必然多加阻拦,横生警惕,想再见高人恐怕难了。思索再三,只好先按兵不动,待功力恢覆之时...
‘宫诺雨一人之血不足祭我林氏满门!’
‘谁再挡我路,我便杀了谁!’
黑暗中,那些梦魇赫然从道旁出现,残肢断臂拉着他,跑马间流下的汗都似鲜血般滚烫粘稠。这画面,这感觉,催得他烦躁至极。
三人下了官道,山路窄,至多二马并行,积雪似乎日间有人清扫,可连夜大雪又积上了,现已没过马蹄四寸,只好小跑前行。
岑子在后头觉得事情不对劲。
平日里师兄同玉安哥哥甚少分开,换马之后二人似乎都憋着气,谁也不理谁。玉安哥哥更是策马前行头也不回,官道上跑得极快,气势十足,那状态与日间判若两人,全然不似危在旦夕。
眼前马上似坐着两只火油桶,稍稍一点火星便足以引爆。
他才不要当那火星,沈默着跟在二人身后。
四周又黑又静,此时恐已过亥正,林中连鸟叫都听不见,风雪渐弱,雪花飘落的漱漱声格外清晰。
忽的,岑子听见后方林中有脚步声急速接近,转头间又听闻正前方响起刀剑出鞘之声。尚未反应过来一人便从左侧林中窜出,狠狠向他撞来,岑子起身腾空,看见师兄从马上飞扑向林玉安,二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而他坐下大马嘶鸣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后,倒地不起。
岑子到他二人身边站定,三人后背相对皆是利剑出鞘。
待大马倒地激起的雪雾散去后,两个身影现了出来。
王宗奇和宋驭天。
宫洛雪心中奇道:他们如何知晓行踪提前设伏?
此时空中响起一阵尖利声音:“胡摩信徒有仇报仇,切记莫伤林玉安!”
“师兄!听不出方向!”岑子有些慌张。
“慌什么。”宫洛雪摸出打架前必服解药递给他二人道:“鼠辈就在附近,不敢现身罢了。师弟你挑一个,我助你玉安哥哥打一个。”
岑子尚来不及回话,便听得林玉安道:“你废话真多。”手腕一抖,云里春寒光一闪,便向着来袭二人突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