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甘草
林玉安将同那人过招之事告诉众人,宫洛雪和江玄都倍感惊奇。
陌生的路数,罕见的武器,不明的语言,又为何要杀一个孩子?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这当前形势容不得细究。
夜间,林玉安的状况依然不好。他在施针后睡去,恍惚间回到沧州林宅,此刻他刚放下笔,那纸上是完成的功课,刘管家到书房唤他用饭,他便拿着功课打算给父亲看看。行在廊间见师兄弟们围在院里打闹嬉笑,快至前厅又听闻父亲同母亲说笑,一如家中每一个平凡日子。
迈步进入前厅那一刻,他手中一热,那字体隽秀的功课在一刹间燃烧起来,烧得他掌心血肉模糊;再一擡头,父亲无力的低头,胸前浸满黑血,一旁的母亲,双目血泪,注视着放在桌面的雪白手掌。林玉安迈步却重重跌倒,回头看去,刘管家双手抱着他的脚,颈间是齐刷刷的断口,惨白的脊骨被鲜红的血肉包裹着,不断涌出黑血。
林玉安浑身僵硬,耳边传来哗啦声响,那是血水蔓延的声音。在血水即将没过他口鼻之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一瞬惊醒。
还好,他此刻在宫洛雪怀中,满头大汗。他双手放在这人胸前,埋着头深深呼吸,四周又黑又静,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片刻后,他感到掌心一阵温热,宫洛雪似是出了很多汗...
不对...
他向双手看去,粘稠的血正迅速从他指缝溢出,眼前人纯白的内袍正飞速变得血红。
林玉安惊叫着坐起,正对上宫洛雪震惊的脸。
他刚给林玉安取了针,见他内袍浸了汗正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所措。
林玉安惊慌伸手拉住他仔细打量,见他无恙;又伸手摸自己的脸,感受到冰凉的手温,这才确认自己是真的醒了。
随即一把抓过宫洛雪,将头埋到他颈间深深呼吸。
草药香终于换来平静。
宫洛雪知他又梦魇,伸手将他环住,轻拍后背低声道:“没事...没事...”
许久后,林玉安虚脱开口道:“我还有救吗?”
宫洛雪心中一紧。
自曲岛主行过脉后,林玉安状况急转直下。似乎阎浮心诀激活了那股一直沈寂的气息,整整一日都在他体内乱窜。而宫洛雪拿这神秘力量毫无办法。
只好对他说:“明日便赶去药王谷,方谷主定有主意。”
林玉安擡头看他,那双杏眼水气弥漫,溢出不安的情绪。几个月来,从未感觉如此糟糕。他努力从宫洛雪眼中想抓住往日的从容,却失败了。
他的心深深地沈了下去。
够了,这人给他的鼓励够多了,他也尽力了。林玉安兀自这般想着。他将自己从必死的处境救出,一路护着,小心养着,做得够多了。
宫洛雪猜他正胡思乱想,故作轻松笑道:“明日带你挑话本去。药王谷地处深山远离城镇,待上一段时日,若是没话本得无聊死。”
林玉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许是施针的缘故,又许是被环抱着,这一回他睡着便没再做梦。
次日,众人动身前往成州。
出城前宫洛雪带着林玉安去了趟书坊。
林玉安正埋头挑话本,今日头疼稍有缓解,精神不错。宫洛雪在他身后跟着看,二人身侧便是书坊窗户,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窗外响起:“兄长。”宫洛雪擡头看去,正是阿志。便快步出去见他。
“前日得到消息,王宗奇出现在瑶州,我便带人出来寻他。”阿志向他告知情况:“一路寻来,此人曾在灵峰镇落脚,不知所为何事。”
宫洛雪听他说着,视线却紧盯林玉安不敢松懈。
“他现在算逃亡,线路不会固定。辛苦你了。”宫洛雪回他。
阿志方才已听他说要前往药王谷,便又对他道:“王宗奇在明理山庄时,已将你视为杀父杀弟仇人;如今姜翠姗身死,宋驭天必要寻仇,二人此番同行,兄长路上还需小心留意。”
“好。”
二人交谈间,林玉安瞥见书架底层的话本,正蹲下细看。忽的一只手伸至他面前,擡头一看,正是昨日救下那孩子。
他掌中托着颗糖,笑着看林玉安,另一手指指糖果,又指指他的嘴。他猜测这许是谢礼,便笑着接过糖果,嘴上说:“谢谢。”
孩子背着手,满眼期待地看他,又做了叫他尝尝的动作。
林玉安毫无防备的打开糖果吃下去。
那孩子笑笑,向他一鞠躬,便离开了。
宫洛雪目送阿志策马离开,一回头,林玉安正好起身。
那糖果有着浓浓甘草味,呛了他一瞬,却意外地将隐隐头疼驱散,令他感到神清气爽。
宫洛雪替他抱着话本走出书坊,忽的凑他唇边嗅了嗅,问道:“怎的一股甘草味儿?”
“遇上昨日那孩子,赠了甘草糖做谢礼。”林玉安此刻舒适不少,笑着答话:“奇了,吃下这糖,头倒不疼了。”
“哦?”宫洛雪有些惊讶道:“玉安,怎的随便吃生人给的东西呢?你喜欢这糖我便去买。”
林玉安见他一脸紧张,笑道:“孩子能有什么恶意。”
一盏茶后,林玉安手里多了一袋甘草糖,一行人上马向成州出发。
此去成州药王谷时间紧迫,路上需三日,林玉安距下一次毒发仅馀四日,众人打算一路快马加鞭不作停留。
出城官道策马,宫洛雪尚担心林玉安身体状况,随时留意着。申初时分,一行人在驿站换马,宫洛雪见他面色红润,神气十足,状态格外好,当下心中生疑,便替他把脉。
此脉象却如潮涨之势,汹涌而来,又孱弱退去,加之体内那股异常气息躁动不已。便问他:“可有不适?”
林玉安鼻尖尚留有汗珠,双目有神道:“并无,许是跑马一阵出了汗,此间感觉甚好。”
宫洛雪心道奇怪,前两日脉象皆是虚浮无力,人也恹恹的,怎会忽然之间转变如此之大。
今日之脉象,自林玉安受伤以来从未出现过。
思索一阵不得其解,又见他并无异样,也不再说什么。
晚间用饭后,林玉安同岑子过了几招,行云推手丶林氏剑法一样不落的练过。宫洛雪一直在侧观察,发现他状态奇佳,心中疑惑更甚。
又不免疑心自己是关心则乱,许是阎浮心诀多少有些作用呢?
林玉安睡下时又把了脉,除去脉象奇特外,一切无恙。
可岑子却低声将宫洛雪叫了出去,言辞闪烁道:“师兄,玉安哥哥今日可好?”
宫洛雪直言道:“今日你同他交手,是否觉出异常?”
岑子顿了顿说道:“你曾说玉安哥哥经脉尽毁,可今日过招似乎感觉到及其微弱的内力。”
宫洛雪一楞,怎会如此?自麒麟洞后,他气息混乱不已,一路未平息。可一日把脉几回,却从未觉出正向内力。便问他:“你确定吗?”
岑子道:“也不是很确定,只那一瞬而已。我见你平日总替他把脉,料想若有异常定能发现。只是觉着奇怪,想同你说一声。而且...”
“直说无妨。”
“玉安哥哥今日下手甚重。”
一听这话,宫洛雪心中一沈,自己一直在旁边看着,竟没看出来?想起行云推手间岑子确实受了几掌,连忙拉起他袖子看去,左臂上确有隐隐掌印。这太不对劲了。
“无事,师兄拿药油给你推推。”说着要转身进屋,又被岑子拉住。
他急道:“不用不用,上次给我的还没用完呢。只是觉着实在异常,平日里玉安哥哥要么使不上劲,状态好时亦格外小心,今日却有些似...似...”
“收不住招?”
“对。依他往日状况,是不是不对劲?”
宫洛雪沈默一阵道:“相当不对劲。明日换我同他练。”
送岑子回房后,他一直思索今日异常之处,实在费解。
进得房间发现林玉安坐在床上,见他神色平静,不似昨夜梦魇惊醒那般。便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林玉安看他笑道:“嗯,头有些疼。”
“我替你揉揉。”说罢走去将人搂着,曲了膝让他靠得舒服些,双手指尖覆在太阳穴缓推,忽的闻到一丝甘草味。
“你吃糖了?”
林玉安擡头看他,迷糊道:“嗯。”
宫洛雪对这双眼睛全无招架之力,怀中人投来的视线又潮又黏,他心口似盛着一汪欲沸将沸的水,波澜一圈圈荡开来,拍击胸腔又荡回去,如此反覆。
显然,宫洛雪并未意识到,他缱绻深情的注视也极易让人沦陷。
林玉安方才在安睡间被凉风吹醒,脊背一阵寒颤。待他睁眼,灵峰镇那孩子竟在床的另一头闭眼打坐。他们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却听得一个声音说:“那人救不了你,我却可以。”仔细看去孩子分明没有动嘴。
他猜想自己许是再陷梦魇,便不做应答。
这声音又响起:“姓宫的已无手段,去到药王谷亦是同样。为何不试试我的方法?”
林玉安睁着眼,却不看他。
“今日你是否感到内力涌动?”
林玉安心中隐隐激动。今日他精力充沛,练功时确实有这样的感觉,甚至有几个瞬间,他觉出内力如以前那般,似暖泉流淌于经脉中。
这孩子如何会知?
他犹豫一阵,起身坐起与他面对面,正要开口问他,却被制止:“勿言,且听我说。我可令你一月内恢覆,但此事仅在你我之间,断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林玉安只花了短短几瞬便说服自己。
他对梦魇感到恐惧,对功力全失感到厌恶,也不在乎解什么毒,他唯一关心的便是如何报仇。恢覆功力当是报仇之前提,既然眼下就有可行之法,为何不试?
他回过神来,孩子已然消失,自己掌心却多出一样东西:一粒甘草糖。那声音不知是在耳边还是在脑中响起:“切记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林玉安细想来,确实晨间服用甘草糖后,整个人精神百倍,练功时亦劲力十足。曲岛主行过脉后,他自知状态极差,大不如明理之战时,如今宫洛雪束手无策,药王谷情况不明,长此以往大仇何时得报?
不如...
他打开糖纸,在服用之前尚有一丝疑虑,但那久违的内力涌动,实在太诱人了。
甘草糖在口中融化,不知为何他有些眩晕。回过神来已是枕着宫洛雪曲起的膝头,靠在他怀中,那双眼睛柔情看来,视线热烈又隐忍,那双指温热,在太阳穴间又轻又柔地按着。
‘他一贯这般看人么?这双眼睛要勾走谁人魂魄?’林玉安兀自思索。
他恍惚间听见这人问他是不是吃了糖,便随口嗯声应过。
又在四目相对中口干舌燥,幽幽地问:“你要尝尝吗?”说话时,鬼使神差将手臂勾上宫洛雪后颈,将人拉近了鼻尖相碰。
继‘再来’之后,宫洛雪再次被精准狙击。
林玉安只需几字便可收服他。洞中获救之后,二人从未谈及此事,宫洛雪虽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但那份自认罪魁祸首的愧疚,终是横在心间不可逾越的沟壑。他整日里看起来从容淡定,可面对林玉安,从未隐藏的情感早已蒙上以克制为名的歉意。
现下这人只用了五个字,便将克制顷刻间击得稀碎。
那手指正放在林玉安太阳穴上,就着这姿势捧起他的脸,啄了鼻尖,再对着方才发出邀请的地方,深深吻下去。
甘草甜混了草药香缠绕着二人,你来我往拈来覆去,说不清是谁在纠缠,亦不知是谁不舍退让。
林玉安被亲得晕头转向,心间情绪浓得化不开,索性唇间不放开他,急躁起身扑进那怀抱,肆意求取更多。他感觉那温热双手,一只护着他后脑,一只揽在他腰间,天旋地转一顿翻覆,这人欺身压来。
宫洛雪被他从内到外的甜味迷住了,越吻越深,脑中那根线已是绷到极致,这人的手又如此胡来,指尖撩过他心口,留下滚滚热痕,他将这手抓住,小心翼翼,又艰难的控制住自己。
脑中残存的那一丝理智,在诱人的香甜里发现了异常。
宫洛雪猛地蹙眉,擡头急问:“你方才吃了什么?”
这甘草糖里有奇异之气!
林玉安深深喘息,视线从眩晕到模糊,周身骨子里传来隐隐刺痛,喃喃道:“糖...糖...”
宫洛雪起身看去,那甘草糖分明在桌上,可自己进门时,林玉安未有离开床榻的迹象。随即手边摸到一张糖纸,赶紧拿起仔细闻了。
‘这气味...’他心下一沈,连忙取出林玉安的解药两相对比。
这糖里不仅有那神秘成分,还隐有血腥味!甘草味过于浓烈,不留心实是难以分辨!
方才若不是化在口中,他亦无法辩出!
连忙替林玉安把脉,此刻脉气鼓动无力,那气息却在他体内暴走乱窜。即刻将人扶起来催吐。
“林玉安!听得见我说话吗?”他急躁起来,林玉安此刻浑身滚烫,四肢软弱无力,失去了意识。
宫洛雪冷汗直流,片刻后林玉安总算吐了出来,血腥味夹杂着奇异草腥混着酸水洒在地上,立刻又抱起他,灌了几杯水下去。
做完这些,他大汗淋漓,林玉安则高热陷入昏迷,再度诊脉见危机已过,稍稍松去一口气,将人搂住抱稳了,在他右手外关行针退热,拈针引气间,怀中人轻哼一声,约莫一盏茶后他鼻头渗出细汗,宫洛雪这才长出一口气。
方才那糖与房里的不同,林玉安亦无自行下床之迹象。他与岑子就在门口,房里的窗也是...
不对...窗栓打开了!可他明明记得亲手将其拴住了!
有人进来过。而他和岑子都未察觉!
林玉安说过,甘草糖是灵峰镇的孩子给他的。
他飞速思考,与神秘成分有关,又能在他与岑子眼皮子底下下来去自如武功高强之人...
邪僧。
宫洛雪心漏了一拍:林玉安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