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地动
江玄已在曲明川帮助下行脉,又靠着蛮灵藤解药洗了脸,此刻浑身麻痹正逐渐消退,眼前景象也在恢覆。
他第一眼见到的,是面上溅了泥水的宋知念。眼前这人蹙着眉,满脸担忧,束好的发有些凌乱,潮湿的贴在面上,浑身尽是泥污,哪里还有半点皇室尊贵?江玄擡起手臂,替他拭去面上泥点,指尖麻痹尚未消退,亦不知是否下手太重,擦拭过的面颊留下微红的印记。
‘这可如何是好?他最怕疼。’江玄这般想着,手上轻了又轻地抚过红印。
在他恢覆知觉这段时间,曲明川带人将观内彻底打扫,重新升起篝火。
这会儿众人都在观内避雨。
那中年村夫自是得了救,幻觉稍稍退去后兀自疼得哀嚎起来,曲家随队大夫正替他诊治上药。
据曲明川所言,此刻各路人马陆续抵达成州境内,已兵分多路前往各村落搜索邪僧踪迹。邪僧诡计多端,替身众多,虽说一时没法找出真身,但他想跑出成州恐怕不容易。
“我们才从青桥村回来,情况不乐观。这成州最为偏僻的村子,早已满是信徒。”曲明川问江玄道:“这人怎么回事?方才你与邪僧交手,可试出功夫深浅?”
江玄把方才所见说了一遍,众人无不震惊。
宋知念声音有些发颤:“原来所谓的飞升是这个意思...映塘村那孩子恐怕...”说罢看向江玄,对方亦看着他,二人在沈默中有了答案。
“交手间这邪僧并未出全力。”江玄看向曲明川继续道:“我受了他两掌,那内力确实骇人,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在等我全身麻痹,打算将我...剥皮。”
宋知念一惊,心下后怕不已。他在灌木丛中见不着观内发生何事,当江玄摔出门来,却见他一人原地举刀不动,而那邪僧则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
这在二人多年相伴中是从未发生的情况,他猜测江玄或者是中毒或者是故意诱敌,实是拿不定主意,只得按约定绝不出声,以免给他添麻烦。
谁知那邪僧绕到江玄身后,步步靠近,拔出匕首已然要刺下,他竟然毫无察觉。宋知念握紧短刀,脑中空白一瞬,什么也顾不得便扑将出去。
他发誓,这是有生以来头回又跑又跳狼狈不堪却没摔跤。
说话间,追邪僧而去的五六黑衣人返回观中。
“不成,又给他跑了!”一高壮汉子撤下面罩坐在火边搓着手说道:“追到最后只剩一身人皮!亦不知是否真身。”
曲明川咽下口中清水道:“我等自进入成州以来,这是第二次遇上这般情形。他可是会妖术?还是能上天入地?每次都抓他不着。”
宋知念道:“成广带人抓着过替身,说是仅有些武学基础的小混混,服用药物后短时间内武功得到巨大提升。他这般做法究竟为何?”
“从目前来看。”江玄接话道:“他之目的乃是服过胡方丹之人的鲜血。以他一人之力,无法如此大范围收集。何不尝试跟踪?想必众多替身终了还是得送到真身手上。”
曲明川听了吁出一口气道:“丘氏家主丘怀湘已然试过此法,却是跟丢了。据说此人五感极度灵敏...”
“五感灵敏...今夜邪僧并非如此...”江玄思索片刻说道:“起初我藏于屋顶他未发现,若说我尚可隐息,可知念并无武学基础,方才藏身于他身后灌木丛中,亦未被发现,此人内力恐怕也是靠药物提升...”
忽然间一阵莫名地摇晃袭来,宋知念本是坐在地上,却感到座下一阵虚空,又忽的被颠了起来。随即被江玄抱起,腾空一瞬后,落在观前空地上。耳边听得刷刷几响,回神过来只见众人皆从观中撤出,勉强站立后谨慎观察四周。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向左前方看去,竟是那观墙左则轰隆一声掉下两块墙石。
众人又再后撤数步,待石块滚至近处,脚下的震荡亦停了下来。
“地动。”宋知念从江玄怀中下来说道:“方才我还疑心地上的墙石从何而来...”
“你们触怒天神!”这声音分明是那差点被活活剥皮的村夫,他正被两个黑衣人架着,面上流露出恐惧神色,两只手胡乱挥舞着大喊:“胡摩圣灵显灵!见我这个天降迟迟未报道!已是大发雷霆!你们触怒天神!还不赶快跪下!”
宋知念听闻此言一脸不可置信地呵斥道:“混账!是我们救了你,我身边这位差点替你被剥皮!你在说什么屁话!”
江玄连忙拉住他,那村夫依然在大喊大叫:“谁能替我!谁敢替我?我可是被胡摩圣灵亲自选中的飞升天将!你们这些凡人懂什么!等着吧!胡摩圣灵将会惩罚你们!”
曲明川对架着村夫,正一脸厌恶翻着白眼的二人使了眼色,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向他后颈狠狠敲去,村夫随即晕了过去。
曲明川道:“我们在青桥村也遇上这般情况,村民未服用胡方丹尚可说道一二,一旦服下此物,一个时辰之内轻则失神无力,重则失智攻击他人。实不相瞒,我等便是多番劝说无果,被村民轰出来的。”
江玄道:“朝鸣山庄兄弟扮作道士游走各村发放解药,正是为了避免出现此种情况。”
“没错。”曲明川又道:“这路不好走,天气也不好,他们又得挨个村的跑,自然是要慢些。此事我等属实没经验,只是内力稍强,跑得快些,见村民个个精神萎靡,心里着急啊,就想着劝说一番先把胡方丹停了。谁知最后竟要同我们动手,说耽误村里出神仙。我等总不能...哎...”
江玄拍拍他肩头道:“都是那邪僧的狠辣手段。”
一个黑衣人跑来说道:“大少爷,观内是待不得了,那横梁已现裂缝,此刻是搭个挡雨棚将就一晚还是?”
“搭棚生火吧。”安排完了又转头问二人:“方才听宋兄说此行前往青桥村寻人,我倒可以给二位一个建议。离村口不足一里路东侧山坡有个废弃义庄,可在那落脚,待到夜间,再潜入村西侧小道最深处那户,寻一个叫做阿怀之青年。”
“阿怀?”宋知念惊诧道。
“不错。”曲明川没注意到他神色异常:“阿怀因反对胡摩圣灵被村民孤立,依我看,他是青桥村唯一清醒之人,可惜一人之力如同蚍蜉撼树。他家中还有一年迈老人需得照顾,如若不然,我真想带他一同离开。”
“曲兄,依你所见,这阿怀并无异常,乃是值得信任之人?”江玄问道。
曲明川听他这般问,思索一阵后答他:“并无异常之处,衣着打扮亦是寻常村夫,只不过...经你这么一说,他言谈举止倒像读过点书的样子。不过我也没细问,怎么?”
江玄神色轻松道:“无甚特别,只是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寻思着还是多加留意的好。”
“是该如此。”曲明川点头道:“对了,方才你定是吸入蛮灵藤,拿着这个!”说着递给他一个如酒壶般大小的瓷瓶继续道:“朝鸣山庄着人送来的,下次遇异常情况,先以此物润布蒙面再行动。”
“多谢!”
“诶?江兄,这是你的吗?”曲明川忽的想起方才在地上捡到四支尾部挂着蓝色鸟羽的竹叶飞刃,连忙取出询问。
宋知念和江玄二人凑上去只瞧了一眼便摇摇头。江玄道:“此物我从未见过,知念不会武功,更用不了这双刃暗器。”
“奇了怪了。”曲明川一脸困惑道:“此物并非出自妙峰提,江湖上亦从未听闻谁家以鸟羽标识暗器,难道方才还有别人在?”
宋知念这才想起他被人捞住那一瞬,面前闪过的白光,随即接话道:“方才你们自我后方而来,可这飞刃却自左侧飞出,向着邪僧而去,那边有你们的人吗?”
“并无。”曲明川说完,三人一同看向宋知念所指方向。
那里除了一片漆黑密林,什么也看不见。
***
方才一阵地动山摇,药王谷亦是受到波及。成州此地,偶有地动发生,药王谷众人自睡梦中惊醒,避过那阵后,便井然有序的迅速入药房整理药箱。
“师兄,这是干嘛呢?”岑子头回遇上地动,慌乱间想拿宝剑,却顺手抓了枕头,此刻只好抱着枕头站在院里看众人忙碌。
宫洛雪给林玉安披上氅衣道:“自是做好出诊准备,若是传信某地有人震中伤亡,即刻便可出发。”
说话间严以温快步向三人走来,说道:“师父说你们安心休息便是,地动不严重,应无大碍。”
宫洛雪道:“多谢严师兄转达,不过我多少可以帮得上忙,和你们一起...”
不等他说完,严以温一笑道:“师父说了,你首要任务是照顾好林玉安,再过两日你们不走,他都得催着你赶紧去找解药;其次,若是我等出诊,你得负责护好药王谷。不说了,咱们也只是待命,这点动静应无事。你们安心歇息,我去忙了。”说罢挥挥手转身离去。
既然如此,三人便回了院子。岑子自是回房睡觉,而方才林玉安睡不着,正同宫洛雪谈论绛雪珠一事。
“方才说到哪了?”宫洛雪关上门跟在林玉安身后问他。
“说到父亲隐瞒绛雪珠这事。”神泉洞的温汤确实神奇,林玉安泡了两日便觉身体恢覆如初,甚至比明理山庄之前还要好。许是前两日睡太多,今日竟然毫无睡意。
“哦对。”宫洛雪和他一同坐在床上,说道:“林伯父武功高强,心思缜密。王中元既找过他,必是心中生疑,恐怕早已发现有人暗中监视,为了保护你,故而不曾告知绛雪珠之事。”
“可这珠子去哪了呢?”为这珠子,林玉安家破人亡身中剧毒,此行出发便是为了寻找此物,历尽艰难听闻此物已毁,可多番变故,竟然又得知父亲所言不实,曲折反覆令人匪夷所思。
“林玉安。”宫洛雪盘着腿,右手肘撑膝,手掌托腮,面上有些无奈道:“你想要这玩意儿吗?”
听闻这话,林玉安一怔,随即摇摇头道:“反噬既已解开,断没有再找苦吃的道理。”
“那便是了。”眼前这人手掌垂下继续道:“你身上既无反噬,又未从林伯父身上承袭绛雪珠使用时造成的伤害。珠子确实不见了,可你又不想要它,老去琢磨作甚。如今这副模样,便是思虑过多。”说完伸手飞速地捏了一把他的鼻子。
林玉安往后闪了一下没躲开,皱了皱鼻子心道:似乎是这个道理。
“你呢,当前任务便是好好睡觉,过两日咱们便去松县与宋兄汇合。”宫洛雪边说边转身铺床弄枕,嘴上却不停道:“不过去孚安村之前,必须把邪僧解决了。”
提到邪僧,林玉安仍不免心头一紧,喃喃道:“是了,若是再遇上此人,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罢忽的起身,迅速钻进被子躺了个周正,一对杏眼仍是神采奕奕,道:“明日可以练功了吗?”
“今日脉象挺稳,我寻思着差不多了。”宫洛雪说着侧躺撑着头看他道:“明日再请师伯替你看看,听他如何说。”
林玉安嘴上答他:“好。”身子却自然的钻进了宫洛雪怀中。
‘林玉安哪,林玉安。’他心中阵阵呐喊:‘你真是完蛋了。没了这个怀抱,就睡不着吗?’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任由宫洛雪搂得更紧。
***
彻夜阴雨绵绵。
头回野宿,宋知念相当不习惯,实在睡不好,这其中除去外在条件,亦有思虑之故。通过曲明川的描述,他更加确认阿怀便是从宫中出逃之人。文思文哲二人都是母妃亲自选中留下,文哲在懿萱宫时日较长,自己幼时每每去母妃宫里都是他陪着玩耍。文思则是案发前两年才到母妃身边。这二人当年十来岁,文哲稍显活泼,文思则安静许多。
宋知念夜间听着雨声闭上眼,那些幼年往事如走马灯般于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次日出发时,他顶着眼下隐隐乌青跟在江玄身后,走了一个时辰实在乏累。雨还在下着,即使穿着蓑衣,浑身从内到外仍是潮润无比,实在难受。
江玄看出他的不适,将包袱挪至胸前,微微躬身道:“上来。”
换做平日,他早蹦上去了。可一想到昨夜江玄硬扛了两掌,便犹豫道:“你的伤没事吗?”
“无事。”江玄双手撑着膝头说道:“那人乍看之下内力惊人,那两掌却未伤及内里。想来仅是靠着药物,外强中干罢了。”说罢见他还是不上来,只得强行将人背起道:“知你一夜无眠。思绪不清如何问话?若是情况不明,今夜仍得野宿,再不好好休息明日返程如何赶路?睡会儿吧,我若累了,自会叫醒你。”
宋知念实在挺不住了,此刻也不再说什么,靠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再翻过这最后一个山头便可到达青桥村。
这雨还在下着,江玄自顾埋头前行。
忽地,他耳边听闻巨大响声,脚下传来隐隐晃动。猛然擡头,只见无数大石自山顶滚滚而下,那震动亦是愈演愈烈。情急之下背好宋知念飞身而起,上至一高大树木避险。
宋知念被这动静惊醒,迷糊问道:“怎么...”一睁眼却是在半空,顿时吓得腿软,双腿紧紧盘在江玄腰间,双臂一紧,闭眼就是叫:“啊!太高了!”
江玄被他猛然一勒,顿时呼吸困难,连忙将人揽至身侧,搂紧腰间,任他如同只猴子似的挂在身上道:“抓稳了!”随即脚下启动,向另一大树飞去。下一瞬,二人刚刚所在之树就被巨石砸断。
宋知念全程闭眼不敢看,只觉数次腾空后,终于平稳下来。
江玄叫他:“安全了,要下来吗?”
宋知念缓了一阵才试着放下腿,直到足下感受到地面的踏实后,才睁开眼睛。
这一看,却吓得不轻。
二人已站在山顶,目之所及乃是山坳中一片漏斗地形,自半坡开始,层层叠叠散布着木屋;木屋边缘则是层层大片梯田蔓延至山坳底部。山上积雪尚厚,山脚几乎化尽,铜镜般的田水被雨滴浇得荡起圈圈涟漪。
显然这里是青桥村。虽地处偏远山坳,可规模不小,村民也不少。
然而此刻,青桥村与宋知念脑中‘水绕陂田竹绕篱’的景象相去甚远,江玄亦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大量泥土碎石正自山顶倾泻而下,生生毁去青桥村逾半数房屋,那些泥土碎石正在山坳中越积越多,山上光秃秃的,土石仍在不断下滑,隆隆巨响不绝于耳。
“石洪...”宋知念声音颤抖着卡在喉咙里。
劲风带雨夹着零星雪粒袭来,他听见斗笠传来劈里啪啦密集响声,沈重的雨滴拍在他面上又冰又痛,雪粒如刀,似要将他刺穿了去。
哗啦一声,暴雨终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