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兄长
林玉安和岑子架着失魂落魄的宋知念到了宫洛雪房里。
他仍是一言不发,自林玉安手中接过茶盏想也没想擡手就饮,二人来不及阻止,又见他被烫了个满面通红,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岑子不明所以,又是递帕子,又是替他拍背。
宋知念就这么抓着岑子的手,哭得说不出半个字。
许久后,听宫洛雪在楼下喊:“师弟,来背江哥哥上楼!”
岑子还没说话,宋知念带着哭腔大喊起来:“叫他自己爬上来!”
“他说什么?”江玄杵着单拐走得慢,只顾着脚下没听清。
却见宫洛雪扯着嘴角笑说:“他叫你自己爬上去...”
“...”
宫洛雪笑着摇头道:“我扶你吧...走。”
“我来我来!”二人正要迈步,岑子顺着木梯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凑到两个哥哥中间低声问:“哥哥们怎么才来,宋哥哥是不是疯了?当众扒我衣服裤子,害我露了半个屁股羞死了!完了啥也不说一个劲哭,刚刚还不让我来背江哥哥,从没见他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啊?”
说着话已经把江玄背起。
宫洛雪笑着拍拍他肩头什么也没说,江玄在他背上说了句:“等他哭过这阵,自会与你说缘由。”
“哦。”岑子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句。
待进得屋内,宋知念已整理好情绪端端地坐好,众人围着小案坐定时,林玉安端上茶来,大家都没说话。
岑子被这气氛弄得有些紧张,跟哥哥们一路走来,平时议事他虽在旁坐着听,实则要么神游要么犯困,多数时候哥哥们也不会问他什么,可今日实在不同寻常,隐约觉得事情似乎与自己有关。
他不敢说话,琢磨着可是犯了什么错?身体恢覆了以后,每日照常练功,自不是因为这个。难道是每日出去玩得太疯了?
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撇向师兄,见师兄给他递眼色,要他好好坐着别动,只得回神擡着茶盏细细嗦着茶汤。
江玄见宋知念迟迟不说话,清了清嗓子,问他:“确定了吗?”
宋知念有些僵硬地转向岑子,微微一点头道:“岑子...”
“嗯?”岑子呼啦一下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神色颇为紧张地看着他。
“你可知晓我有个弟弟。”
“知...知道。”岑子应道:“多次听宋哥哥提起,曾有一个弟弟在火场中丧生,此番行走便是要找到那凶手。”
“是。”
“那乔南是凶手?”
“是...”宋知念又顿住片刻,抿抿发抖的嘴唇道:“从今往后,叫我兄长吧。”
“兄长...?”岑子一时楞住,见宋知念眼眶微红,又转眼看了看师兄。
这回师兄什么眼色也没打,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岑子捋了捋思绪说道:“宋哥哥是要认我做弟弟吗?”
宋知念双肩微微放松,缓声道:“我刚刚才知,乔南杀了我母亲,却没有杀我的弟弟。他将弟弟带到灵泉山,放入一个山洞中便离开。后来我那弟弟被白九尧还有宫洛雪捡着,养成了剑法一流的武林新秀,还三番四次救我性命...”说着话鼻头一酸,笑着伸出两手拍拍岑子臂膀。
听了这话,岑子楞神许久才道:“什么意思...?我是...?”
“没错。你是我沈瑜的亲弟,本名叫沈瑛,是光仁帝第九个儿子。”宋知念吸吸鼻子又道:“我俩乃一母所出,从今往后,你得叫我兄长。”
岑子心口漏了一拍,浑身怔住,手脚在一瞬间发麻。
这也太突然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的哥哥,竟然是真正的兄长?
这太不可思议了!
岑子回过神来,手心早已捏着一把汗,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宫洛雪问道:“师兄,这是真的吗?”
“问你兄长。”师兄笑嘻嘻说:“你问问他如何就确定是你了。”
宋知念根本等不到他开口,接话直说:“你后腰上有个小小的叶形胎记,父皇曾念叨很多次,说皇爷爷身上同样的位置有一颗差不多形状的伤疤。幼时我好奇,常看你这印记,所以方才见着便确定了。”
“啊?”岑子有些局促地扭头向身后看去,嘴里嘟囔道:“我怎么不知道啊...”
“那位置你怎么看得见。”宫洛雪哈哈大笑道:“这个我是知道的,确有这么个印记。头回给岑子洗澡,我和师父还当是手重给他捏坏了。小心翼翼几回才明白原是个胎记。”
宋知念笑道:“待回去了定要好好感谢白大侠,若不是你们师徒二人,想来我也不可能再见弟弟。”他回过头又对岑子说道:“回去我带你见陛下,要他给你封个亲王。”
宫洛雪闻言看向江玄,见他仍是眼中带笑看着宋知念,只得按下心中所想,低头饮茶。
岑子却有些迷惑,歪头问道:“亲王是何物?”
宋知念拉着他手笑说:“如今的陛下,是咱们的三皇兄,陛下的兄弟都是要封王的。”
岑子想了想又问:“那就是话本里说的王爷吗?”
“正是。”
“那...”
“知念...”江玄面上仍带着笑,开口不知要说什么,却听得宋知念寒声带着呵斥:“你闭嘴!”随即柔声问岑子:“你说。”
岑子有些不明所以,又见江玄擡擡手叫他继续,这才接着方才的话问道:“王爷是何差事呐?”
“有兄长在,你什么也不用做。”宋知念笑说:“将来封了王,会有宅子,有封地,以你的武学造诣,授个武官或军官那是自然,不过不担实职,单领俸禄,你只管做想做的事便好。练功丶四处游玩,干什么都行。”
岑子似是没听懂,微蹙眉头思索着。
宋知念继续道:“若是不愿去封地,就跟着我四处行走办事都行。明日我便出灵蛊群山给陛下飞书一封,托他着礼部拟几个字瞧瞧,看看封个什么字好...”
“沈瑜!”江玄历来同他说话都是好声好气,此刻却异常严肃。
宋知念一时似点燃的爆竹,转身瞪着他说:“我想明白了!我想得很明白!你一定要在我最开心的时候泼冷水吗...”
江玄不等他说完,脾气也上来了,急道:“你不想听我说便是根本没想明白!你怎么给陛下说?你...”
“事实如何我就如何说!”宋知念声音有些发颤:“江玄!岑子是我弟弟,是我家沈瑛!那是他本应有的东西!”
“你糊涂!”
江玄一声呵斥将岑子吓得一楞,同行这段时日,两个哥哥平时连拌嘴都没有,怎么就吵起来了?
他还没弄明白,就听师兄清了清嗓子说道:“岑子,你今日捉的山鸲呢?”
“在...在布奕拓那里...吧。”
“你去取来给我们瞧瞧。”
“哦。”他见那边两个哥哥兀自埋头生气,师兄却叫他去取山鸲,心里已是觉出不对劲,走到门边却一下明白了。
转身蹬蹬两步回到案边坐定了说:“师兄,你们是要说我的事吗?为何要将我支走?”
宫洛雪擡头看来,又听他道:“师兄,我已经十五啦,不是小孩子了!”
宋知念在旁柔声纠正道:“十四,芒种之后才满十五。”
“啊?”岑子想了想又道:“那...那今年十五,也不是小孩子了。”
宫洛雪心道,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没那么好忽悠。他面上微微一笑,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撑在膝头开口道:“行,那你就在这儿听着。”
说罢看向宋知念道:“我无意妨碍你们兄弟相认,岑子能找到亲人,我与师父都很高兴。可若要将此事禀明圣上,我以为非常不妥。”
宋知念态度坚决:“我并非征求诸位意见,沈瑛是我弟弟,也是陛下的弟弟,他生来就是亲王。”
江玄亦不退半步,沈声道:“沈瑜,你为何总在此事上犯糊涂?你告诉我,要禀明此事,如何绕开阿吉娜与乔南?”
“为何要绕开?”宋知念微微昂首看他:“我母妃是乔南杀,沈瑛也是他带走,我自是如实禀告!”
“好。”宫洛雪问他:“那先皇呢?”
“自不会隐瞒一星半点!”宋知念面色冷若寒冰:“他杀妻杀子难道没错吗?他错了,却是我母妃与沈瑛付出代价,凭什么?”
江玄强忍怒气问他:“要封王,如何昭告天下?告诉天下百姓,光仁帝早年杀妻杀子,随后林氏用绛雪珠将二人覆活,那皇长子心怀怨恨,净身入宫策划延川动乱以及刺杀案吗?”
“我...”宋知念抢声,江玄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疾声道:“你当然可以另做编排,可我问你,如何证明岑子就是沈瑛?人证何在?光凭一个胎记能堵住言官之口吗?”
宋知念双目圆瞪又欲张口,可江玄气势更甚,压着他问:“你真以为如今可以只手遮天,高枕无忧了?鲁莽行事,有心人一旦加以利用,叫陛下横生猜疑,你多年苦心经营尽数毁去。你没了,沈瑛还活得了吗?”
“我沈瑜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宋知念骤然拍桌而起:“父皇又怎么样?错了就是错了!他不该认吗?那些被此事连累的人,不该沈冤昭雪吗?陛下若知情,定然会支持我!沈瑛流落在外多年,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他!”
江玄沈沈呼出一口气,微微颔首看他,冷声道:“当年七个皇子如何斗得只剩陛下丶你与庆王,这么快便忘了?”
宋知念霎时呼吸停滞。
“你自有办法与陛下说。”江玄缓声:“说与不说在于你,做与不做在于陛下。我只问一件事,以你对陛下的了解,若他不做,知晓先皇旧事之人该如何处置?”
宋知念心中熊熊燃起的火焰,被彻底浇灭,甚至升起一股寒意。
他当然清楚恢覆沈瑛身份暗藏的风险,可那是他失而覆得的弟弟,是做梦都没想到还活着的弟弟。
他要给弟弟世上最好的一切。
“玉安哥哥,他们在说什么呀?”他们去见乔南时,岑子上山捉山鸲,不知前因后果,更不懂此事背后曲折隐忧,几句话听下来全然云里雾里。
林玉安拍拍他膝头,柔声说:“无事,哥哥们只是担心你的将来。”
“啊?这...”岑子刚想开口,那边宋知念咬牙把心一横,为了沈瑛,他什么都敢!沈声道:“他不做...我来做!”
江玄惊出一身冷汗,狠狠一拍桌案,茶盏蹦起铛啷几响,口中大声道:“你疯了!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岑子欲起身道:“哥哥们,我...”
话刚出口又被师兄按回凳子上坐着。
随后见宫洛雪起身,先是拍了拍江玄,又对宋知念说:“江兄所言极是,此事干系重大,当三思再做决定。”
宋知念不悦地扭头。
又听他说:“此事光仁圣君当年确实错了,可若换做是你,能找出别的办法吗?”
宋知念赌气般冷哼一声,这道理他如何不懂?当年形势所逼,父皇不做,皇爷爷一样会做,换做任何人也会这般做。
宋知念直接背过身去,索性谁也不看。
宫洛雪继续道:“若定要追究,林伯父将他母子二人覆生亦有错处。乔南确实身世悲惨,又遭亲舅诓骗进宫搭上馀生。可到头来千秋骨被他带离灵蛊群山为祸世间;延川动乱由他策划死伤无数;你母妃是他所杀,岑子亦是被他带离临都,这一切何曾有人逼他?”
待他说完,江玄接话道:“玉皦...”
宋知念肩头微颤一瞬,玉皦是他的名,江玄历来只有在二人独处时才会这般唤他。可见江玄此番是以另一种身份在说话。
“先皇驾崩多年,你让谁来认这个错?林玉安父母惨死,他亦是受害者,该替父受过吗?现如今你欲如实相告,且不说别的,单要承认沈瑛一事,必得先承认乔南身份,这等同于揭先皇的短。这件事无论陛下还是你都做不得。若强行要做,世间将无端生出多少个沈瑛?我都不敢想朝堂之上会乱成什么样子,何况陛下?到头来,此事后果将由沈瑛尽数承担,你想过吗?”
屋内一角炭火正盛,陶壶中山泉沸腾,咕嘟声伴着火星劈啪。
很长时间众人沈默无言,岑子一个劲用眼神询问林玉安,可林玉安也只是懵懂的觉着江玄说得有道理,真要细说,也是讲不太明白的。索性起身将案上众人茶盏中冷茶泼掉,借着泡茶之名暂时避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见他起身,岑子亦跟着收了茶盏去到茶台,随后低声问:“玉安哥哥,既是关于我的事,为何师兄不让我说话?”
林玉安手上一顿,问他:“你对此事有何想法?”
岑子向那边瞥了一眼,见三人还是沈默,又凑到林玉安耳边说:“我当然有自己的想法,可不知该不该说。”
“该说。”林玉安虽理不清他们言语中的门道,却认为此事并没那么覆杂。
宋知念平日思绪清晰,可今日寻回亲弟实属意外,要叫他一时冷静下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而岑子的身份是一回事,岑子的将来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此,林玉安对他说:“既然事关你之将来,你自己的想法当是最重要的。放心给哥哥们说。”
二人泡了茶回到桌案,宋知念负手站着,气氛仍是有些压抑。待添了茶,林玉安回头见岑子面色紧张,僵硬地坐着,随即清了清嗓子,递上几个眼色。
宫洛雪听银铃叮呤响动回头时,见林玉安正看着岑子,一时没明白,随后却听岑子有些磕巴地开口了。
“哥哥们,别为这事儿闹了,我不想当什么亲王...”
一听这话宋知念猛然转身说道:“你别听他们的,这亲王不是你想不想当,而你本来就是!”
“...宋哥哥,你先坐下...听我说...”岑子有些不敢看宋知念,他当然知道对方盼着那声兄长,可若是连他的话都不愿听,这般独断专行的兄长不认也罢。
宋知念听他不肯叫兄长,心头更添烦乱,江玄又伸手拉他坐下,一时气没地方撒,只得恶狠狠地瞪着江玄不说话。
江玄身旁靠着单拐,腿上绑着树枝就这么可怜兮兮的支着,对他说:“坐下听听。岑子自己有话说。”
岑子见他气鼓鼓地坐下了,师兄倒还看着玉安哥哥发呆,听得玉安哥哥口里‘啧’一声,师兄眼睛没挪,倒是刷地坐定了。
岑子这才开口:“方才宋哥哥说,做亲王整日什么也不用干倒有俸禄拿,我不愿。”
他从宋知念眼中瞧不出情绪,想来被人拒绝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随即收回目光,双目盯着鼻尖,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想在朝鸣山庄做点事,领着差不多的例银,每月能给师父添些衣物,又带他吃些好吃的就足够了...”他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太对,说到后面话都快卡在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
宋知念垂目一阵,缓声道:“封了王,能给师父更好的宅子,更好的衣物,还有吃不完的好吃的,岂不更好?”
“师父教我,无功之禄受之有愧;且我在书中读过...”岑子擡头看他:“皇族亲王食万民禄,理当担万民忧。我不如宋哥哥江哥哥这般博学聪明,自然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既如此就不应享受这般待遇。在朝鸣山庄整日有活干,拿着心安理得的例银陪着师父才是我想要的。而且...”
说到此岑子又有些犹豫,他见宋知念面上似笑非笑又红了眼眶,想想心里那些话还是得说出来,咬咬牙继续道:“我是师父和师兄带大的,今日之前,我只这两个亲人;可今日之后,知晓父母何人,又知自己并非被遗弃,已解多年心结,此刻还与兄长相认更是万般知足。”
他看宋知念眼里的泪快包不住了,只好加快语速,飞快地把话说完:“你们方才说的那些我不懂,如今与兄长相认本是好事,可因此叫你们吵架,我心中生出一万个不愿意。师兄也好,兄长也好,都是我的亲人,你们若有事叫我如何自处?何况师父将我视若己出,待寻到他我是一定要在跟前仔细照料的,什么王爷不王爷,哪里会有师父及你们重要呢。若宋哥哥一定要我认家里的祖宗,非要我做这个王爷,那...那我只好学师兄...”
宫洛雪一楞问他:“学我做什么?”
“学师兄上房顶,就此跑掉...以后不回来了!”
宫洛雪一瞪他:“你敢!学什么不好学这个!”
宋知念一眨眼,泪就滚了下来。他仓促地抹了一把脸,几番擡手还是没说出话来。
只好撒气般在腿上一拍,埋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