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堪
岑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转头慌张地看着师兄,只见宫洛雪面带微笑看他,摆了摆头叫他去安慰一番。
想到方才宋知念生气的模样,岑子有些退缩,可转念想起这一路走来,宋哥哥什么好的都想着他,又是赠佩剑,又是做衣服送珍宝。自己莽撞,一番话不知轻重伤了人,理当去过问一番。
随即起身挪着步子到宋知念身旁,紧张局促地碰了碰他肩头,低声问:“宋...宋哥哥你没事吧...”
宋知念又抹了一把脸才擡起头来,眼眶湿润,一手朝着宫洛雪点了点,哽咽道:“谢谢...你们把他养得很好...”
说罢回头拉起岑子的手擡头看去。
岑子瞧他仰着头,索性就地蹲了下去,由着宋知念仔细打量。
回想当年,沈瑛是光仁帝最疼爱的皇子,饮食上多得优待,什么牛乳燕窝从未断过,小脸蛋既白又圆,可爱极了。
如今在他眼前的,俨然是个英姿勃勃的武林少侠。四肢修长结实,因常年练武,胸肩舒展多少有些宽壮之势。曾经似糯米团子的小脸不再白嫩细腻,那些风雨无阻勤加练习的时日,已将皮肤打磨出少年特有的质感,使他散发着如朝阳般澎湃鲜活的气息。
宋知念吸吸鼻子,笑看着他。
岑子面上稚气虽未完全脱去,可棱角雏形已现,英俊帅气早藏不住了。双眼神采奕奕,剑眉英武有型,鼻梁高挺唇若含丹,唯独那双手...
宋知念低头看去,岑子手中那些因练剑磨出的茧子,既叫他心疼又叫他骄傲。
他忽地低笑一声说道:“原来为兄所有的习武天赋,都到了你的身上。”
若非乔南证词,以及岑子身上的胎记,任凭他如何幻想,也难以料到自己竟会有一个剑门奇才的弟弟。
说罢一擡眼,包不住的泪滴滑了下去,他顾不得擦,拉着岑子的手说:“王爷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世间只有你喜欢的才是最好的。为兄什么都依你。可只有一个要求,每年母妃的忌日你得到临都来,到我府里来,咱们一同祭拜她。”
岑子点点头,又听宋知念问他:“可以叫我兄长了吗?”
他双目直视宋知念,乖巧又爽快地唤道:“兄长!”一时间眉毛舒展眸如月牙,齿如贝列,言语中满腔的喜悦就这么扑进宋知念心里。
一声兄长又叫他没绷住,眼泪刷地下来了。
他把岑子搂进怀里哽咽道:“好弟弟,我太开心了。”说着话又转头看江玄道:“江哥哥,我家沈瑛没死,他没死...”
江玄笑着嗯声应他,擡手给他擦了眼泪,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去。
林玉安在一旁看得鼻子酸酸的,心中却对白九尧更加敬佩。
一个不爱出门又沈默寡言的武痴,没有任何带孩子的经验,却教出了这般懂事的弟子,不由得生出些好奇来:他究竟是怎样一人呢?
宫洛雪在桌底下拉起林玉安的手,一如既往的先把脉,随后将他手握着。
林玉安向他略微倾身,低声问道:“乔南呢?”
见他饮茶一口,笑吟吟地看来低声回道:“施了两针,叫他无法说话,痛不欲生几个时辰。”
“嗯?”林玉安转头看他疑惑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了呀。”宫洛雪仍是笑着回话。
***
临近饭点,岑子自告奋勇去小夥伴家中借火给哥哥们做饭。
几人默契地同意,待他出了门才谈起乔南来。
永贞三年,阿吉娜带着谷沙苏长老前往潞州寻求文若竹帮助,欲寻林松乔取回绛雪珠。在此期间十二岁的乔南偷跑出山,在孚安村遇上了守候多时的舅舅纳日达塔。
乔南从舅舅口中知晓身世,多番向母亲求证终得知真相。童年的悲惨,与纳日达塔口中皇子奢靡生活使他产生巨大落差,而母亲的坦诚与乐观在他眼中却代表着逃避与懦弱。
他心生怨恨,在舅舅的挑唆下盗走千秋骨,离开灵蛊群山,踏上覆仇之路。
永贞五年,乔南净身入宫。在纳日达塔的运作下,他认宫中太监茂忠文为义父日夜服侍,套取情报。
永贞五年底,德妃临产,宫中人手紧缺,茂忠文将乔南送进懿萱宫。
永贞六年,乔南送出延川情报,纳日达塔操纵暗探发动延川动乱,再联合仡浑部突袭西川关,里应外合欲拿下延川,由于种种原因行动失败。
永贞七年,暗探死士入宫刺杀,乔南杀德妃,火烧懿萱宫,带走沈瑛。
方才江玄与宫洛雪留在熏治房仔细盘问,将其所言整理一番,得以覆原事件全貌。
宋知念握着茶盏,静静地听江玄说完。
“乔南为报仇而入宫。”林玉安听下来仍有诸多不解:“既是为了报仇,为何不在刺杀现场?据文哲所说,当日乔南告假,他去了哪里?”
“乔南这人吧...”宫洛雪往炉中添了炭继续道:“摇摆不定。”
“此话怎讲?”林玉安疑惑地看他,宋知念对他这番言论也颇为诧异。
江玄率先发话道:“我多番研究延川动乱档记,此事谋划极为缜密,若非事发两日前边军换防做出临时调整,西川关恐难保住。当时我们曾怀疑王中元是那个内鬼,调查重点落在他身上,却忽略了内官的可能性。”
沈默许久的宋知念开口道:“茂忠文此人伴皇爷爷身侧几十年,内官中他的子孙甚多。沈氏历来对内官多有防备,父皇即位后将他放到闲职颐养天年,算是给他留个体面。永贞八年,清查宫中来历不明的小太监,牵扯出此人勾结民间人牙子,连带着他那些子孙全数斩首。不过延川消息出自他手,倒是意料之外。以他当时的位置,难以接触到布防机要。”
宫洛雪起身替众人添了茶,又听江玄说道:“正是如此。故而我推测茂忠文当年应该还有帮手,不过此事的重点在于乔南拿到情报,却没有第一时间送给纳日达塔。”
“嗯?”宋知念一惊:“这是为何?”
“他犹豫了。”江玄饮一口茶继续道:“乔南虽满腔怨恨,但始终非以暗探死士教化。拿到情报后,因担心东窗事发连累母亲,他犹豫两日,最终想到灵蛊群山与世隔绝,才下定决心送出情报。”
“这...”林玉安听罢觉着不可思议,问道:“所以刺杀当日他也犹豫了?”
“并非犹豫,而是退缩。”宫洛雪接话道:“按照计划,乔南伴德妃身侧,是最接近光仁帝之人。可临到了,他却退缩了。他知晓此番行刺者皆为死士,无论他在或不在都将照计划行事,并且无论是否成功都将自行了断。故而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向德妃告假,远离现场就可躲过一劫。”
“可...这太离谱了!”林玉安惊叹道:“他为了报仇,掀起这般风浪,临到了却...”转念一想这话说得不太对,急忙转头向宋知念说道:“宋兄,实在抱歉,我并非那般意思,而是觉着乔南这番做法太不合常理。”
宋知念轻笑道:“玉安弟弟,无妨。你所言亦为我所思。乔南这番行径确实不合常理。不过又如江哥哥所言,他并未接受相关教化,单凭一腔愤慨,能决然赴死的毕竟是少数。”
林玉安点点头问道:“他是担心连累阿吉娜吗?”
“非也。”宫洛雪双手抱胸,面上有些难以言表的神色:“乔南童年常常食不果腹,进入灵蛊群山生活安顿下来,却谈不上衣食无忧。进宫之后,虽说在茂忠文处常遭凌辱,但也算过上了比之前更为优厚的生活。一边是为仇恨付出生命,一边是忘掉过去苟且偷生。他选择了后者。”
“竟是这样...”林玉安口中喃喃。他实在难以料到乔南的退缩,竟是这般缘由。
而宋知念却没有那么意外,手指细细摩挲茶盏,转而说道:“如此心性不定之人,纳日达塔竟让他去执行刺杀,真是愚蠢至极!”
江玄拍拍他的手说道:“无论乔南是何心性,在纳日达塔的计划中,刺杀必须由乔南执刀。方才乔南说他遭人算计,缘由正在此。”
“哦?”宋知念一时来了兴趣,转头以目光催他快说。
“或许一开始,纳日达塔确实抱着刺杀能成功的天真想法,可见到乔南后,他的目的就变了。”江玄说:“刺杀光仁帝不再是主要目的,他要凌虐乔南,要在光仁帝面前揭露乔南身份,让他们父子相残。”
“怂恿乔南净身;以搜集情报之名诓骗乔南,将他献给茂忠文做玩物;让他执刀刺杀,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刺杀当日,他特意安排一人监视乔南行动,便是为了揭露其身份。可谁也没料到乔南临阵退缩,派去监视之人跟着他回了懿萱宫,正巧撞上回宫的德妃。”
“见计划无法顺利进行,此人只好现身当着懿萱宫众人揭露乔南。然而...”江玄神色覆杂地看向身旁的宋知念。
好狠毒的心思。
大殿之上宣告乔南身份,杀还或不杀都将留下抹不清的糊涂账。
纳日达塔计划一旦成功,父子相残再度上演。
他根本不在乎乔南能不能报仇,此举意在诛心!
宋知念闭眼定了定神,压着心底早已波涛汹涌的情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江玄还是握住他的手说:“德妃娘娘指挥宫人一拥而上拖住贼人,乔南才有机会将其诛杀。可他知晓身份暴露难逃一死,便...”
宋知念双手握拳颤抖着,如今虽然真相大白,可文氏满门难以沈冤昭雪;母妃枉死之因永远无法昭告天下。
这么多年起伏辗转,终了竟是这般无奈。
他走了很远很远,翻山越岭,一路坎坷甚至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站在终点,面对梦中见过数次的真相大白一刻,却未出现一丝喜悦。
细枝末节如针脚般紧密编织出的画卷,因那些人的离去破出千万孔洞。
黑乎乎的看着他,不哭不笑毫无情绪。
他吼中哽咽,口不能言,胸间那口气无论如何也顺不过去,实在难受。
见他霎时面色惨白,宫洛雪赶紧上前把脉,随后替他推穴一阵,终是狠狠呼出一口气才缓过劲来。
宋知念又想到,父皇早年成为太子,第一时间下令杀阿吉娜母子,又将寒锋铁骑十五人灭口。
刺杀案后,文氏灭门案卷所记漏洞百出,父皇仍火速拍板,一锤定音。想来早已知晓此事与延川旧事相关。
王中元面圣呈报,父皇定然也知晓绛雪珠的出现,造成了巨大变数。加之纳日达塔贼心不死,最终促成了刺杀案,而德妃与沈瑛,还有文氏满门,阴差阳错成为受害者。
父皇信任王中元,于隐瞒此事上,宋知念亦不得不说一句王中元确实没有辜负父皇的信任,到死也没有说出阿吉娜母子的隐情。
父皇知晓母妃因何而死,亦知灵泉山文氏或有冤情,可...查不了丶不能查。
况且...查了又如何?
那案头的折子,哪一封打开不是国计民生?哪一个朝臣开口不是社稷苍生?
既除暗探再无隐忧,何必旧事重提横生枝节?
冤冤相报何时了,父皇痛失爱妃与爱子,何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光仁帝站在德妃画像前的背影再次映入宋知念脑中。
未及不惑之年的父皇,一身明黄却微伏着肩,站在条条窗棂笔直的投影中许久未动。
他跪在父皇身后啜泣,那时他不懂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为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明白了。
欲称帝,先灭情。
沈氏一肩担着民生,一肩担着社稷,自幼学的无非如何做到忘己爱苍生。
想来父皇下令杀阿吉娜母子,正如他亲手收起母妃画卷。杀的是一己之私,收的是如投影般只可踩在自己脚下的悲怆。
宋知念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罢了。”宋知念抹把脸哑声道:“既已知晓真相,从今往后不必再提。”顿了顿又继续道:“尤其在岑子面前。今日我...心结已解,仇人饱受折磨生不如死,本应兴高采烈。可陈年往事创巨深痛,实在是...仰天长叹莫可奈何。这种痛苦,岑子不必再受。”
宫洛雪还在身后替他顺气,听罢直言:“宋兄放心,断不会与他说详情。若再问起,我自会告诉他乔南已由我亲手了断,不叫他为此事费心。”
宋知念点点头,对着江玄缓缓眨眼示意无妨。
他知道自己未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
***
岑子在望竹居时,每日三餐皆与师父轮流下厨,尽管厨艺平平,还是得到来自兄长与哥哥们的暴风夸赞。
用过饭后,天色尚未黑尽。宫洛雪顺手提了灯,拉着林玉安遛弯去了。
二人不知不觉上了半山,歇脚之处正好可以瞧见宋知念的屋子,见他与岑子坐在屋檐下,江玄坐在一侧又是泡茶又是剥果子,三人聊得开心。
林玉安忽然想起件事,笑道:“今早你说岑子藏事儿,还记得吗?”
“嗯,叫他给我看看小布包里的东西,还一脸不情愿。”宫洛雪在他腰间一带,二人转身继续前行。
“下午替他捡衣服顺手捏了捏,里边好像是什么首饰。”林玉安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神秘。
“哦?”宫洛雪勾着嘴角笑起来:“既是首饰,想必不是送师兄的。难不成小屁孩有心仪的姑娘了?”
“什么小屁孩。”林玉安瞥他一眼道:“岑子都快十五了,你不能再把他当孩子。不过...”话说一半,顿了顿缓声道:“师父真厉害,无论剑法还是品行都把岑子教得很好。”
“那是。”宫洛雪话语中藏不住的骄傲:“师父出身文氏,剑法德行,作诗行文皆是一流。”
“哦?”林玉安有些意外:“师父竟是文氏弟子?”
二人踏着石梯前行间,夜色已铺满天幕,宫洛雪点了油灯,同林玉安并肩踏橙光行路。
宫洛雪说道:“这些旧事师父不爱提,我也是自文师叔口中知晓,说师父是他们那辈里最勤奋最优秀的弟子,就是年轻时性格不怎么样。”
林玉安疑惑道:“性格不怎么样?”
“想来无非是沈默寡言,十几岁时易被误会为孤傲,难免惹人不服。”宫洛雪笑笑又说:“当年我跟了师父好几个月,那段时日可憋死我了,无论如何与他说话都只答嗯丶是丶非也。后来师父答应收我为徒,红枫时节便带我去见了文师叔。”
远处山林中不知名的鸟发出短促的叫声,一高亢一低沈,似是闲聊般对话一阵。随即响起翅膀扑棱声响渐渐远去。
宫洛雪继续道:“不过至今我也不明白二人为何如此要好。”
“此话怎讲?”
“文师叔话可多了。”
林玉安噗嗤一笑:“那倒奇了,性格迥异,为何能如此要好?”
“那谁知道呢。”宫洛雪提着灯,橙黄光晕围绕着二人晃动。
“能一同行走江湖多年,自是有志趣相投之处。不过这些旧事尚来不及聊,第二年文氏便遭无妄之灾。”
林玉安忽然想到白九尧也应知晓阿吉娜之事,不久前与王中元对峙定然会提及,既然知晓王中元捏造文氏之罪,又为何不取他性命?随即向宫洛雪说了心中疑惑。
宫洛雪沈默一阵说道:“之前我也想不明白,可见了乔南似乎窥见些许师父的意图。”
“哦?那你说说。”
“你不觉着,乔南这些年受的折磨,远比死更痛苦吗?”宫洛雪问他。
林玉安这才想起王中元坐在木轮椅上的样子,忽然觉出尊严尽失的晚年,对于他这般前半生战场叱咤风云,朝堂一呼百应的人来说确是极为残忍的。
便若有所思地答话:“师父不杀王中元,而是让他像废物一样活着亦是一种惩罚。”
“正是如此...”宫洛雪话毕,却听得身后云门屯响起击石磬声响。
二人循声转身,只听那敲击间隔几瞬一次,沈响如水波向四周荡开,似声声苍凉的叹息在山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