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芸山是个旅游胜地。
门票一张五块，每天都人满为患。
改革开放以来，整座白芸山前前后后开发了个遍。
山上的祠堂庙观拆了盖盖了拆，唯独后山的仙姑祠，从三国两晋南北朝往后，就没变过。
但很多人不知道，仙姑祠的何仙姑，也从三国两晋南北朝往后就没变过。
何仙姑每晚都会焚香静坐，她刚刚点上一炉清心香，关好窗户，回过身来，看见个半透明的游魂半死不活地倚门瘫着，大叫了一声元始天尊，一道仙力就打了过去。
赤赤诚诚一道仙力，却对那游魂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被游魂尽数吸收，游魂也终于有了些气力，弱弱道：“何仙姑，是我。”
何仙姑吓了一跳：“妈呀！钟馗？”
钟馗轻轻点头：“是我。”
何仙姑皱了皱眉，一手伸出，仙力汩汩，从指尖注向钟馗。
钟馗身上金光渐强，一点点恢复了人样，只是脸色依然很差，依然委顿在地，站不起身。
何仙姑右手搭在左手之上，朝他打出一道淡粉光芒，在他身上游走了一遍。
何仙姑的眉头越皱越紧：“什么东西这么厉害？逼得你现了法相？”
钟馗苦笑：“只是个执念重了些，罪孽也重了些的鬼罢了。”
何仙姑叹口气：“你的情况，比我想象中差很多。”
钟馗也叹口气：“也比我想象中差很多。”
何仙姑转身在窗边的柜子里翻腾，取出来一个小小的非常古典的瓷瓶，递给钟馗：“我这里的天泉灵水算是全栽你手里了。”
钟馗接过来，打开瓶塞，金光水蒸气一样飘散出来，他贪婪而急迫地吸入鼻腔。
五脏六腑烈火灼烧的痛楚，终于平息下来。
何仙姑终于忍不住问：“无我之境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能让曾经的冥界战神，变成这样？”
钟馗没有回答。
无我之境里只有一样东西，他最熟悉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鬼，没有意识的鬼，样貌可怖的鬼，杀不死的鬼。
那些鬼撕扯着他的一切，他不断支离破碎，然后重新生长。
战神？
钟馗自嘲地笑笑。
无我之境，就是要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战神，没有我，只有强权。
他明白，可他不愿信，他也不屈服。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比强权更值得拥有的东西。
何仙姑看他沉默，知道他不愿意说，无奈笑笑，倒了杯茶给他：“李玩是不是看见了你的法相？”
钟馗轻轻点了点头。
“这可能会让她想起来很多往事。对你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钟馗没什么反应。
有几世李玩都看到过他的法相，可最终还是没有想起来那些最重要的事。
他如今神力微弱，早已无法承担法相灵力，但如果不是他如今神力微弱，连那样一个小鬼都敌不过，又怎会冒险强行调出法相，以致自伤？
这是恶性循环，无解。
为了让李玩想起过去的事，他当然愿意用尽所有的方法，只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实在不愿如此透支自己。
就算不会有什么结果，能多陪陪李玩，也是好的。
何仙姑又在叹气：“钟馗，其实李玩如今的命数，何尝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何苦执着不放？”
“命数？”钟馗颇有些悲怆的笑笑：“我只记得她说过，她不信命数。”
何仙姑沉默良久：“我很佩服你们。”
“我也很佩服你。你帮了我这么久，不怕有朝一日遭罚么？”
何仙姑转着手里的杯子笑了：“罚？这天上的罚，地上的罚，我什么罚没受过，有什么好怕的？钟馗，”——她放下杯子，也看向钟馗：“我只怕，这世间，这三界，不再有执着。所以，请你，务必要成功，好么？”
钟馗笑笑：“那就请仙姑多为我们祈祈福了，听说你这小庙很是灵验。”
何仙姑掩着嘴笑：“那你要不要拜拜我？包灵的。”
“拜，当然要拜。”钟馗起身，脸色变得正经起来，朝何仙姑作揖。
何仙姑一把扶住他：“你还真拜？你连三清都不拜，拜我，我哪里受得起？”
钟馗笑笑：“可我想多问你讨要些天泉灵水。”
何仙姑像是触了霉头，一蹦三尺远：“你这孩子！那是天泉灵水，千年一涌，可不是农夫山泉，哪是说有就有的！”
钟馗勾着何仙姑的袍带眨眼：“就因为不是农夫山泉，我才来找你嘛。你还剩多少，不然全给我得了，省的我一趟一趟跑，这地方一张门票五块钱呢。”
何仙姑是个丹凤吊梢眼，尖下巴，鹅蛋脸，明明是个狐媚子长相，却毫无媚气，眼尾一挑，反而显出种清冽的出尘气质来，一把扯过袍带：“门票？你来不都是逃票么？”
嘴上虽然冰冰冷冷，但还是走到柜边，打开柜门。
柜子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何仙姑随手往里一摸，掏出个咖啡杯。
差不多350ml，银白色，不锈钢，保温保冷，上面刻着一道红色平安符文。
钟馗接过来：“这是什么？”
何仙姑目露得意：“这不是你上次提的诉求么？无限续杯，怎么样？”
钟馗拧开盖子，陶瓷内胆，装满黑褐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
“天泉灵水啊！”
“天泉灵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颜色？”
何仙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伸手打了个响指。
黑褐色的液体又变成了一杯淡金。
再打个响指，一杯淡金又变成了黑褐色液体。
“小障眼法罢了，万一别人不小心开错了你杯子怎么办？所以我把它变成了美式的样子。你也可以往里加冰加奶。”
钟馗睁大眼睛，举起杯子，往嘴里灌了一口。
灵气充盈，的确是天泉灵水没错，但，是……咖啡的味道……
而且灌了一口，立刻涌上来一口，标标准准七分满。
钟馗喃喃道：“还真是无限续杯啊……你还真是不简单啊……”
何仙姑笑笑：“最近为了发展祠堂，我找人做了些文创产品，效果都不错，对这些小玩意倒还真有些了解，做杯子的时候顺便就给你定了个，其他就都是简单的术法了。”
“？文创？什么文创？”
何仙姑又从柜子里提出个中药包。
油纸包装，上面飘逸的草书写着：“千金暴富方”，右下角盖了个小小的红章“仙姑祠”。
“这是——中药？”
何仙姑摇摇头，指了指草书旁边一行细细的正黑体“兰沁栀子味”，颇为得意地介绍：“这是奶茶包。”
“奶茶？！”
何仙姑点点头：“卖得很好的，我都拿不到货，看在我们相熟一场，这个卖你了。”
她手一翻，掌心变出个二维码：“扫这里吧大天师，50。”
钟馗一手拎着奶茶包，一手拎着咖啡杯，无处退放，轻叹一声，金光逸出，手机自己滑出，扫码，付款。
何仙姑眉开眼笑：“神机合一，厉害啊。”
钟馗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你卖别人也是这个价么？”
何仙姑笑：“给你打了个十五折。”
“……”
何仙姑又拍了拍他的肩：“不过这跟一般的奶茶包不一样，李玩如果记忆苏醒，喝这个，可以缓解头痛的症状。”
话音刚落，钟馗不见了。
大变活人一样凭空消失。
只留下句话仍在回响：“多谢仙姑提醒，我得回去看看她了！有空再来！”
“叮咚——”何仙姑的手机响了一声，打开一看：“您的店铺新增一条五星好评。钟小馗：东西不错，就是价格贵了点，不过东西不错，但是价格贵了点，好在东西不错。以及，真的很灵验！”
何仙姑摇头叹气。
世事变迁，钟馗却好像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散漫少年模样。
她刚认识钟馗的时候，他还不是钟馗，就是一个浑身毛病的人类少年。
那时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为钟馗后，倒是越来越少人知道他以前叫什么。
而那个名字，现在几乎已经成了一道无人能提的禁令。
*
李玩回到家的时候，有些不太习惯。
吊死鬼不见了，神叨叨的钟馗也不见了。
没有鬼怪，也没有神仙。
偌大的房间，只剩了她一个人，按理她应该很快乐，可她却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甚至觉得浑身发冷，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钟馗和他手中的金光大刀，头也一直在痛，干脆钻进浴室开始洗澡。
水淋在身上，她又开始懊恼。
认识钟馗这么久了，她唯一知道的钟馗的联系方式，竟然就是红薯账号！
连微信都没有加！
现在她想找钟馗，却毫无办法。
总不能给他发私信吧？
私信。
想到发私信，李玩又回忆起了艾米丽之吻那件事。
钟馗就是那时突然出现的，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给她留下一堆疑问。
真是混蛋呐，神仙就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特权么？
李玩叹了口气，一下子没了洗澡的兴致，匆匆冲了凉，刚关掉花洒，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奶茶香。
胡乱裹了浴袍出去，看见熟悉的背影在厨房里灶台前煮奶茶。
甜甜的奶味，浓浓的茶味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钟馗回来了。
她不能否认，当下她是开心的，但紧接着重重疑虑涌了上来，她呆立在那，一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钟馗煮好奶茶，倒进漂亮的玻璃杯里，端出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看着李玩：“洗完澡啦？刚好，来尝尝这奶茶。”
李玩很配合地坐在桌边，细细品尝着那奶茶。
她喝不出味道好坏，但是喝到肚子里，确实很舒服。
不寒凉，也不燥热，而且，似乎头没有那么痛了。
“怎么样，味道还行么？”钟馗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个咖啡杯，捧在手里，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她放下杯子：“你没有什么东西要跟我说明下么？”
钟馗笑得有些无奈，拉开椅子也坐在桌边：“当然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如你来问我，只要我能说，一定知无不答。”
“我梦见过一个手执金刀的黑衣人要杀我，他那把金刀跟你斩杀周芯鬼魂时用的一样。你和我的梦，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钟馗沉默良久，道“我不懂梦。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害你，也没有害过你。”
“你斩杀周芯时展露了法相，可你之前说按照神仙守则规定，你展露法相会灰飞烟灭，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的确不能随意展露法相，尤其在普通百姓面前，但捉鬼时是特殊情况。”钟馗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李玩，就算是能看见鬼怪的人，也看不到我的隐藏态，更看不到我的法相。你，天赋异禀。”
李玩也沉默良久，久到杯子里的奶茶都散尽了热气，才问：“你真的要让我成为下一任钟馗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我可以等。”
“万一我到死都没想好呢？或者，万一我到死都没学成呢？”
“没关系。”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
“你如果相信我，就不会问这话，你如果不相信我，我答了你也没用。”
李玩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天生力气大，因为天生可以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她从小就生活在荒谬里。
她习惯于一切荒谬的东西，可她没有想到，她的所见所遇，竟会越来越荒谬。
她到底该相信什么？
她冷静下来，经验告诉她，要相信自己，要相信真金白银，要相信真才实学。
她端起杯子，将杯中奶茶一饮而尽：“你什么时候教我术法？”
“什么时候都可以？”
“你想先学什么？”
“有没有跟踪术？我看你那个非礼勿听符就不错，至少以后你再突然失踪，我不至于找不到你。”
钟馗苦笑：“好。”
“还有，”李玩掏出手机：“最简单的，加个微信吧。”
钟馗乖乖扫码。
李玩刚给钟馗更换了备注，手机又响了。
又是江焰。
江焰的电话，向来没什么好事。
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又是新的尸体。
李玩有些纳闷，问江焰：“不是说局里受舆论影响，不会找我们了么？”
江焰啧了一声：“这次比较棘手，他们一时找不到别人帮忙，方队也帮咱说了几句好话，咱们刚好趁这次打个翻身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