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被撞死的。
车祸发生的时候,天色还早,路上还没什么人,卡车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把突然从路边冲出来的人撞飞出去。
是自杀式的主动撞击,人飞出去,又落下来,被来不及刹住的卡车卷进车下,血肉拖行一路,黏在柏油路上,像大型果丹皮。
李玩觉得这样的尸体其实处理起来比较轻松,捡起来那些散落的骨肉,装进袋子,再把袋子丢上车,有点像捡贝壳的感觉。
而且只有血腥气,没有尸臭味。
方劲秋的脸色很差,一方面是因为没休息好,另一方面是因为,被车撞死的人,是打死周芯的凶手。
好巧不巧,还是金豆子打手刘标的爹——刘城路。
刘城路年方56,是个锁匠。
从周芯遇害路段的监控看,刘城路应该是刚下班,过马路的时候被周芯的保时捷刮倒在地,躺在车前面,不知道是真受了伤,还是打算讹人。
周芯下车后,双方起了争执,周芯先动了手,抬起漂亮的尖头皮鞋在刘城路身上踩了好几脚,理了理衣服转身准备回车里。
刘城路起身,从肩上破烂的绿色布包里掏出个扳手,一下子砸到周芯太阳穴上。
力气很大,监控视频并不算清晰,仍能看到周芯的太阳穴一下子凹了下去,人也像软面条一样出溜一下瘫倒在地。
刘城路一点没听,扳手一下接一下砸下去,把周芯的脸砸了个稀巴烂,烂到眼球爆裂完全看不出五官的时候,终于停了手。
扳手闪着银光和血光。
他把扳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又装回了包里,用袖子擦了把溅上鲜血的脸,快步离开。
现场周围已经来了记者。
那被扯掉衣服的女记者,挺着巨大的黑眼圈做着播报。
“我现在是在城南路,今晨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死者疑似是昨夜打死周芯的凶手。
周芯因被田思思指认是undersea的建立者而受到广泛关注,网友已经扒出周芯昨天连夜买了机票准备飞往纽约,更加坐实了田思思视频的真实性。
不少民众都认为打死周芯的凶手是为民除害,据传越城警局已经收到群众联名信,请求对凶手网开一面……可以看到,越城警局无视舆论压力,依然找了昨夜的起尸人协助尸体搬运,据传其中一位起尸人曾经供职于越城警局,让我们不得不质疑这两位起尸人与越城警局之间是否存在基于人情的利益交换……”
钟馗正在想,要不要略施小技让这记者的摄像设备宕机,发现李玩对着死者分离的头身发怔。
死者已经往生,现场没有鬼魂。
李玩也不是没有见过稀巴烂的尸体,她在看什么?
钟馗走过去,死者的头颅在剧烈的碰撞和挤压中几乎已经从身体上掉下来,只剩少许皮肉粘连着,骇人的是,这颗头颅的眼眶里,插着一个扳手。
他忍不住问李玩:“有这么好看么?”
“好看。”
钟馗觉得她多少有些变态,朝她远离了一步。
好看的当然不是尸体,是李玩看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准确来说是一些画面,不连续的、片段化的画面,像是剪辑出来的电影预告片,像对话泡泡一样浮动在死者还算完整的头颅周围。
她看到刘城路拿着扳手,一下砸到一个女人太阳穴,女人倒了下去,他扑过去,扳手毫不留情砸下来,一下,两下,三下,直至白色的脑浆混合着血液溅了满脸。
她看到刘城路把几节手指冲进马桶,楼上麻将馆的漏下的水滴正好滴在他后颈。
她看见手指上套着褪色的假翡翠戒指,被他摘下来,也丢进马桶。
她看见厕所门口站着个少年,手里握着半个干硬的馒头,喉结随着下水道轰鸣上下滑动。
她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想了半天,好像是刘标。
她看到周芯从那辆保时捷上下来,皱着眉头口若悬河,嘴型句句都是侮辱的脏话。
她看到刘城路一瘸一拐地从车前站起来,从肩上的破包里拿出个斑驳的扳手,朝周芯砸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连神情都和砸死那女人时一样。
她跟钟馗解释:“我看到了很多……碎片,场景碎片。”
她认真看着那些碎片,没有注意到,钟馗看向她的眼神又惊又喜,像是在产房外翘首以盼终于接过婴儿的父亲。
钟馗尽力压住自己的快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问:“场景碎片?什么场景碎片?”
李玩的目光跟随着那些不断变化的场景:“好像是,死者生前的事,但都是片段,都不完整。”
钟馗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李玩的眼睛不仅可以见鬼神,也可以通阴阳,溯前事。
那不是场景碎片,是她溯前事的能力在觉醒。
钟馗今天穿着很宽松的休闲装,宽宽大大的衣服,遮住了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李玩:“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杀了人——周芯之外,还有个女人。”
钟馗想起来了,摸着下巴说:“你还记不记得,刘标的那张身份帖?”
李玩记得。
因为那张帖上说,他的母亲孟瑶,已逝,未往生。
当时李玩就有点在意,立刻回想起来:“所以他杀的那女人,是孟瑶?”
“可能吧,你能看到他杀孟瑶的地方么?”
李玩认真看了半天,轻轻点点头,又摇头:“太碎片了,看不太出。”
钟馗引一道金光入她神庭,轻声道:“李玩,沉心静气,以此气遍走经脉,心观万物,可视天地。”
李玩觉得全身经脉似有暖流流过,眼目清明起来,那些碎片场景一下子被连缀起来,一种失重感袭来,她瞳孔猛地放大,整个人的意识甚至身体,都似乎坠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她看不见自己,不确定自己在哪,也不确定自己是谁,但是她完完整整看到了,死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