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记得了。”
没有人带他入门,没有人教导他,他单单是因为好奇,不断追问,不断搜寻,然后忽然有一天学会了术法,成为了一个术士。
周蒙看着他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问他:“小春,你到底想要什么?”
“师爷,您说我的母亲只是想让我活着,怎样活着没关系,可是……”他摊开手,面露困惑,“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这样和遵循本能的蝼蚁有什么两样呢?”
“小春,我得告诉你。”周蒙眯起眼睛,“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般,他们疲于奔命,就只单单是为了活着而已,只有极少数人会想一些别的,但想的东西究其根源并非思变而是思和。”
“为什么?”
“小春,大家都是愚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已。”
“……”
“在想什么?”
“师爷,”他垂下头,低声道,“‘活得更好’这个念头真的是人的念头吗?”
“花鸟走兽也想过地更好,所以鱼吃虾,大鱼吃小鱼,一层层就这么吃下去,遵照本能,或者说天意,吃下去,他们没有心暂且不提,可是人呢?人有心,在尘世间奔波,怎么会不累呢?我们真的是因为‘活得更好’才这样活下去的吗?因为要活得更好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痛苦的活下去,那活着本身就是为了活着,这没有意义。”
“师爷,若如我所说,那‘活下去’和‘活得更好’究竟是是人的念头,还是……”他抬起头,笑得不寒而栗,“上天的旨意呢?”
周蒙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他,许久,他跳到地上,摁住廖景春的头,问他:“小春,你是不是生出什么越轨的心思了?”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你难道想越过天道吗?”
廖景春立刻磕了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砰声。
“弟子不敢。”
“小春,”周蒙背后发寒,忽然想起山洞的情景,那种违和感终于涌上心头,他质问廖景春,“一开始,你还在劝解你师爷,可是为什么后来要故意激他?”
廖景春还是说:“弟子不敢。”
“廖景春!!”
廖景春一言不发。
周蒙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背过身,落寞地说:“你下山吧。”
“武当没有你要寻找的翻天之道。”
廖景春离开武当后,晃荡了很久,最终决定先去找自己的母亲。
他花了很多力气,很多时间,才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问道廖喜水的下落。
可是问到的时候,廖喜水早就死去很多年了。
她是自杀的,她年少的时候嫁到李家村,成为李家的儿媳,然而还没有几年,丈夫就被她“克死了”,她当然有过依凭,她为李家诞下过一个男孩儿,但闹饥荒那年,有的说孩子被她送走了,有的说孩子饿死了,反正众说纷纭。
村里太穷了,没有多少肥沃的土地,廖喜水死了丈夫,是个寡妇,还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不再属于李家村,村里面不愿分给她多余的田地,可是她也回不去,娘家人也穷,回去了就要多养一张外嫁的小姑子的嘴,惹人白眼不说,也没多的可以给她吃。
但幸好,她又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村长和几个有声望长辈一合计,觉得如果她要在李家村好好活下去,就得再次成为李家人,于是他们撮合着把她嫁给了李家村另一个男人。
廖喜水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这场婚姻中,尊严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带着不多的行李,从李家又到了另一个李家。
传统伦理要求她做一个温良恭谦让一心付出没有自我的附属品,于是她不加思考地做了,她做了好多年,除了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她这一生几乎都没有反抗过。
但是在某一天,她满身伤痕地来到滔滔不绝的江水旁,裹着褴褛的衣裳,坐在石头上思考了好久,她抬头望了望天,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自言自语,似乎是疯了。
她说:“我是谁?”
她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激荡的江水浑浊不堪,内里暗潮汹涌,奔流不息的江水波澜不停,她抬起头,感觉江水自天而来,她站在荡漾的江水下面,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我是谁?
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好像在博大的天面前一文不值。
我只是蝼蚁。
即便曾经拥有过“喜水”这样的名字。
但她压抑了好多年,不愿意再一味顺从天,她忍着疼带着满身脏污,走到江水两岸,虽然走的很慢却毫不迟疑地走到水岸旁,嘴里哼唱着儿时的童谣,然后跳进滚滚的江水之中。
再觅不到痕迹。
廖景春坐到村头,听村里的大娘谈起廖喜水,总会说“有根那个媳妇儿”,她也不记得廖喜水的名字。
“她哎,也是可怜人啊,有根也是个不晓得疼媳妇的,动辄打骂,我们劝了多少次也没用啊,”大娘说,“不过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嘛,孩子没了妈该多惨啊。”
廖景春沉默良久,问道:“她有孩子?”
“有啊,结了婚都会有孩子嘛,”大娘顿了顿,又说,“除了些不能生养的,大家都是会有孩子的。”
“有孩子开心吗?”
大娘瞅了他一眼,见他实在年轻,笑话道:“开心?谁要生那么多孩子啊,怀着的时候累,生下来的时候疼,养着的时候又吵。”
“不过第一个孩子总会是不一样的。”大娘笑着说,“我的大姑娘嫁了人,每每回门还会跟我撒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