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蛰站在她的几步之外,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她却只是说:“我让你滚出去。”
林若童忍着剧痛,抬起头,在林惊蛰森冷的表情下,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金盒子。
她不顾性命安危,在林惊蛰面前,打开了那个盒子,一对形状奇异的舍利子就躺在里面。
林若童受了重伤,声音很轻也很哑,像羽毛一样,她说:“悯尘大师的舍利子我不敢拿太多,只拿了这一对,幻境维持不了多久,这些年,我只能厚颜一直拿着大师的舍利修补幻境,修修补补,幸好,还跟当时的一样。”
林惊蛰看着悯尘的舍利子,红了眼睛。
她想,她还是太冲动了,不该在悯尘这里动手。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林若童手中的金盒子,转过身,朝屋外走,她声音低哑,又说了一遍:“滚出去。”
林若童垂下眼,轻轻说了声好,勉强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林惊蛰出了屋。
他们在庭外找了个凉亭坐下。
林若童坐在离他们最远地方,稍稍休息了会儿,又开了口:“接下来,我会打开幻境,带你见悯尘大师。”
“而你,”她说的是王震球,“可以候在外面,如果有不对的地方,随时杀了我,我没有怨言。”
王震球本来是打算这么做的,但这话由她说出来,倒让他觉得奇怪了。
他问:“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呢?”
林若童闭上眼,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我说了,我今天只是来报恩的。”
林若童再不废话,打开了幻境。
凉亭在林惊蛰面前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雾。
“悯尘。”她喊了一声。
没有回音。
但这一声呼唤就像砸到水中的石子,噗地一声炸开了烟火人间,白雾散去,亮在林惊蛰眼前的是一副生气勃勃的众生相。
她有些迷茫。
朝人海里又喊了一声:“悯尘。”
还是没有回音。
不得已,她只能跟随着跳进人海里,她随着人流拾级而上,去寻觅悯尘。
她一边找一边喊,像跟家长走散的小孩子,越喊心里越没有底,喊到后面,已经开始哽咽了。
“悯尘,我找到真相了,你在哪啊。”
“悯尘,你怎么为了渡我死了呢?”
……
她说了很多,说到后面已是泪流满面,她绝望地歇斯底里以至于自我放弃的那一年,是悯尘舍命把她从中拽出来,他是父母死后,当时唯一关心自己的人。
可是这样的人为了渡她,死了。
林惊蛰擦了擦眼泪,又说:“悯尘,爸爸临别前想跟你说,他没有输,也没有赢,可是这世上包括天道在内,谁都赢不了。”
“这是一条通天歧途。”
林惊蛰的泣音和廖景春疯癫的狂笑声重合在一起,最终唤起了幻境深处的故人。
热闹的人世里传来一声轻叹:
“是这样啊。”
“悯尘!”
悯尘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林惊蛰。
林若童这些年,一定是在精心修补悯尘的幻境,不然他在幻境中的面目不会比林惊蛰在廖景春的内景所见还要清晰。
悯尘还是当年的模样,他温和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惊蛰的头,叹道:“你长大了。”
他领着林惊蛰继续往前走,一边走,身边人的面目一边换。
悯尘这一生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幻境之中承载的是他生前所有的记忆,于是生前所见之人也被他留在了幻境之中。
“我天赋不高,修行之路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幸在心性不错,师父告诉我,我或许专修一些内门功法,几十年以后也能成为一位修为不错的僧人。”
“我不愿意。”
“我出生的时候,家乡闹饥荒,家里走投无路把我送到了寺里,稍稍长大些,姑苏城的境遇也不好,很多人没有生计,只能四处流浪,再长大一点,城里境遇好了,大家又觉得活着实在痛苦,四处烧香拜佛,寒山寺因此香火旺盛。”
“只是小小一个姑苏城而已,就有这么多的苦难,那时候的我在想,那这世上又该有多少苦难呢?”
“如果,我为了自己的修行,止步于寺中,终我一生便只能像只井底之蛙,止步于此了。所以,我成年后,我选择离开寒山寺,入了世。”
“寺中的师长都告诉我,人有轮回,多结善缘来世必有福报,我信了,所以,我到处超度往生之人,希望他们来世幸福。”
“可是,我遇到了云问。”
林惊蛰顿了顿。
悯尘则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林惊蛰说:“云问固执己见又离经叛道,更对神佛没有丝毫忌讳。”
“我不喜欢他。”悯尘平静地说出了那些年对廖景春的不解,和廖景春发生的争执,以及他最后对廖景春的妥协。
“云问偏执,可他没有错,是我,我们这些人狭隘了。”
“人没有轮回,只有短暂的今生。”
“渡往生之人无用,所以,我开始渡活人。”
“云问问道多少年,我便渡人多少年,”他说,“翻天是他的道,渡人便是我的道。”
“可道亦无道,我与他最后都没有得道。”
悯尘望着天,仿佛这样就能看见故友:“我与云问相交几十年,争执几十年,问道几十年......”
“没有赢家。”
悯尘手里转着佛珠,闭上眼,淡声道:“我很遗憾。”
“悯尘……”
悯尘沉默良久,缓缓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林惊蛰:“但我没有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