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在毛将军面前反而没有在毛小豆面前的恭敬,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毛将军身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脸上的麻木表情,眼睛半开半阖望着那些棺材。
“盼你们不要嫌弃最后来送的只是我们这些露水姻缘的。”
毛将军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埋了吧。”
得了令的士兵们抬起棺材开始落葬,而红儿正了正怀里的琵琶扫了一个怒音。
红儿很少弹琵琶,不是因为她弹得不好,恰恰相反,她弹琵琶的水平就算到了长安洛阳建康都是独一档的。虽然她姿色只是中上,可配上她的琵琶技艺,若再年轻个十年,到这几个大城里随便哪个挂牌都能成为当世名妓。
可这样一位放着可以和名仕风流相伴左右的日子不过,却偏偏在虎牢关落了脚。
若是外人问她为何时她会答:“大城名妓太麻烦,每日里迎来送往的都是些虚妄世故,不如虎牢关里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懂,也看不见明天,可抱着你的时候却真的有温度。”
而要是她自己问自己呢,她大概会想起那时候毛将军低着头笑着看她,眼神里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是引为平等的欣赏,而是纯粹清澈的崇拜——一个琵琶弹得稀烂的人对于琵琶弹到当世绝顶水平的人最最单纯的、应当应分的崇拜。
“红儿琵琶弹得真好,是我听过的当世第一的好,下次能再听到就好了。”
于是红儿就在虎牢关挂了牌,等着那个下次的到来,只可惜不知在忙什么军务的毛将军从没有去妓院的空闲。后来红儿听说了,不是有没有空闲的问题。
虎牢关上下皆知毛将军挚爱亡妻,独自一人将生下来就没了娘的儿子抚养长大,眼里除了军务就是儿子,哪里有一曲琵琶的时间,纵然那一曲琵琶是当世第一也是同样,至此红儿就变得更少弹琵琶了。
再后来红儿听说毛将军虽然一手琵琶弹得稀烂,但是琴却弹得极好,名家那种的好。
早说呢,红儿心想,那第一次听的时候为什么非要拨我的琵琶在那努力地试,把你的琴抱出来合奏一曲,哪怕此生唯一一次我至少还能凑一个琴瑟琵琶。
然后红儿就像个普通妓女那样安静地在虎牢关挂着牌,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就指点一下手下有天分的姑娘学学乐器。
可能因为老师的确太好,也可能因为难得妓院的妈妈让自家姑娘学技艺不是为了拿出去卖而是纯粹看她们喜欢,那几位学的也很是有模有样。不提贱籍单论水平的话,这个乐班子到那几个大城里去那些世家典仪里奏个乐也是绰绰有余了。
接着就有了那么一天,在虎牢关挂牌多年的红儿终于等到了毛将军。
“红儿,我也知道这不合礼制,但我真的想拜托你,我也明白你这种当世名家很少出手的,可是明日里几名士兵落葬,军法有规我没法给他们带走什么,就想着至少——”
“你去吗?”红儿一句话打断了毛将军努力的解释。
“去啊。”
“行,我会带着姑娘们一起,该哭丧的哭丧,该奏乐的奏乐,我也是住在虎牢关下,他们能为了虎牢关而死,我自然也能为了虎牢关让他们最后听上一曲。”
红儿答应地太过干脆,立意又足够高格深远,反倒使得毛将军一堆说辞憋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看着红儿发愣。然而红儿自己知道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本心,所以也见不得毛将军那幅感佩模样。她挥了挥手让毛将军可以走了,一个妓院老鸨在赶一个辅国将军,而那将军还认真地道了谢就告辞了。红儿明白自己的妄想这一辈子都别想再上台面了。
因此红儿的这一曲哀调弹得格外悲凉,皇帝入葬都配不上的悲凉。她哪里是在葬这些兵卒粗人,而是在葬她自己的一生。可是红儿无所谓,因为至此之后,每次她弹那曲哀调,毛将军都在一旁听着。
是以虎牢关里的兵卒落葬,用着最薄的棺材听着最悲的调子,曲到深处纵使什么礼乐都不懂的粗人也不禁悲从中来。于是现场哭成一片,漫天白色纸钱飞舞,掉到黑色棺材上,再盖上黄土一坯,这辈子便也结束了。
这些人里只有毛将军和红儿两个人向来都不会哭,他们只会静静地看着,直到一切落定后上香三拜。多年以来,只有那两本册子还记得毛将军到底埋了多少人。
“我儿昨天说他们活得像个人了。”毛将军说话时并没有转过头。
“少将军说得在,得我一曲送终怎么也能瞑目了。”红儿也是一样。
“的确,你有资格这么说。”毛将军突然转过头看着红儿。
“所以有朝一日轮到我时,你也来给我弹一曲吧。”
“胡说!这虎牢关太太平平的,你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从来只是安静地弹她的悲歌的红儿声音凄惶,眼泪瞬间涌入她的眼眶。
“我也只是说个万一嘛。”毛将军一脸笑意地对着天空思考了片刻。
“而且我要特别点的,我不听哀调,给我来个喜庆点的曲子,越喜庆越好。”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哪有人丧礼上要听喜庆曲子的。”红儿和毛将军说话倒是一点不放低身段,该骂骂该说说一点不落下。
“我算给你听啊,你想想看,我是守虎牢关的,都到我要死了的话,那一定是出大事了。若这等大事是虎牢关被破呢,那估计你们也一起没了就没人给我办丧了。可我现在说的是我虽死了但你们还能得闲给我弄个丧礼的情况,那就说明虽然虎牢关出了大事,但被我守住了呀,那我就是死了都高兴啊,可不得弄个喜庆的曲子来听听好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