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尽管阿拓清楚地明白诸葛承想要什么样的答案,然而依旧没有结论的他却不想用欺骗来试图蒙混过关。
“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他一命,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婴儿他到底……该不该死,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该用什么标准去给那些乙弗部的人划分罪名。惩罚太轻的话,代表像这两部这样直接谋逆也不必承担太多后果;惩罚太重的话,又会变成只会杀人的残忍野蛮。但整个乙弗部里到底有多少人是该死的,多少人又是不该死的,我根本……说不上来。”
阿拓那个说了也等于没说的答案直接让依旧在流泪的诸葛承笑了出来,不过很可惜,那个笑容里只有嘲讽没有解:“你说你不知道?如果连你都不知道的话,那胡人里又有谁能知道?”
“阿承,胡人的部落氏族和汉人的宗亲家族不一样,我们用的伦常体系都不一样,就拿我自己来说,阿若现在是我的夫人、表妹和小姨娘。就算我想学汉人那套九族的规矩去说一切罪孽惩罚到此为止,我也不知道该把那条分割的线画在哪里。”
诸葛承知道阿拓在说的那些,他也明白他有他的苦衷,但之所以诸葛承反应这么大背后真正的原因不仅仅在于乙弗部和护佛候部死了的那些人。终究是他们之间一直在避开的那个话题,才是诸葛承失望的根本原因。
“好,如果说你不知道血祭的这条线该画在哪里,那我就换一个问题。如果终究有朝一日王庭一统周围的胡部各族,同之前的天王一样和汉人比邻而居,以前双方你死我活了这么多次,这一次相遇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善终。”
尽管诸葛承曾经教过阿拓要行王道,但他却依旧对于双方真正遭遇后会发生的事情相当悲观。
“胡人善攻,汉人却善守,无论结果谁输谁赢,这样的战争里伤亡必然巨大。我虽是汉人,却也不敢妄言汉人必胜,若汉人最后不幸失败了,那么——胡人会不会为了安抚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的灵魂,选择将剩下那些失去抵抗力的汉人的老弱妇孺们全部血祭?”
诸葛承用尽力气盯着阿拓的眼睛,确保在他的这个问题上他们各自不再有逃避的空间。
“阿拓,你告诉我,胡人如果攻下一座汉人的城池,却不幸在攻城中产生了大量的伤亡,会不会在那之后一气之下选择屠城?届时满城男女老少会不会被杀到不留一个活口,连根本不懂事的婴儿也只能死?”
269.
对于阿拓来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自从阿拓和诸葛承认识开始,他们之间一直横亘着一座高山,他们隔着山慢慢互相了解,进而互相扶持。他们的灵魂在一点点靠近,却始终被这座山分隔着。他们各自凭借努力和见识,试着找一条能绕过高山接近对方的路,一条不通就再换一条。而到了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发现所有的路都是死路,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移开高山本身,或者接受双方根本无法靠近的事实。
他们是人杰没有错,但人杰的能力也只是在人群里显得了不起而已,至于移山,那是神灵的本事。以前那些伟大得多的皇帝们都没有移开的胡汉矛盾的大山,凭什么会让区区一个小部落的可汗和武侯的一位后人解决?
于是阿拓只能无奈地仰望着高山,然后承认他们之间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说是的话,你就要离开了是吗?”阿拓从刚刚至今所有流下的眼泪,都在这一个问题里找到了原因。
“我不离开的话,难道要帮着你们去屠汉人的城吗?”诸葛承无法克制的嘲讽笑容,也在这个问题里找到了归宿。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一起去建立一个胡汉共存的太平天下呢?”阿拓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太平?怎么才能算是太平?若只是打下所有的江山,宣告你才是承天运的皇帝,将胡人汉人全部纳入你的治下,这样就太平了吗?”
“随你打江山的都是胡人,他们凭什么要尊重身为失败者的汉人,难道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只是为了在你的名义之下继续和汉人分治天下吗?这样的太平胡人会认吗?若我们把汉人的财富和土地全部剥夺过来给了胡人,胡人倒是满意了,但这和胡人奴役了汉人有何区别?这样的太平难道汉人会认吗?”
“你告诉我,哪里会有胡人和汉人共存的太平天下?”诸葛承明明是在提问,但语气苦涩一如他早已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我们可以让他们改,等胡人改掉身上的这些野蛮又不尽如人意的缺点,再让以前汉人留在北方的氏族一起参与朝政,这样胡人和汉人就可以分享权利,不会有谁奴役了谁的说法了。”诸葛承早已穷尽结果了,阿拓却还在尝试着其他的可能。
“阿拓,但你是一个胡人,纯血的胡人。其他胡人难道会甘心你把胡人的权利和汉人分享?别忘了大萨满血祭时说过的那句话,所有人都在问他,鲜卑人的可汗什么时候却成了汉人的狗?而他们如此不满的我甚至从没正式参与过你的朝政,就连你留下的那个将军也没完全听我的不是吗?”
“要改变胡人自古传下来的那些规矩传统,那根本不是颁布一两个政令,然后等他个一两年就能自然完成的事情。没有人会欣然地接受这些改变,从控制着部落财富的显贵们、到控制着部落信仰的萨满们,甚至是盲目过活只知服从命令的底层牧民们,他们有的是由和借口来反对你要推行的改革。”
“而我却偏偏是个汉人,一个以匡扶汉室为己任的汉相的后人,我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有心人扭曲成单纯出于维护汉人的利益而枉顾胡人的历史和感情。还是那一句话,那样的我只是在拖累你而已。在很多政议里我不但无法辅佐你,反而会成为你的弱点和软肋。那些反对你的人不需要针对事情本身,只要抓住我的身份对我无穷无尽地攻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