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东都洛阳行商至今,已有四年。
可镇国公府不管母子三人的死活,已整整十六年。今年却借着大办寿宴的名头,叫她和瑜哥儿回去认祖归宗,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群姑且称之为亲人的人安了什么心,元有容看不明白,只欢欢喜喜地,当这是桩好事,雪存却敏锐地嗅到了端倪。
“灵鹭。”雪存微微侧过被水汽蒸红的小脸看向她,眼底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问道,“你且说说,公府如今还剩几个未出嫁的娘子?”
灵鹭忽然被问,低下头,认真想了会儿:“只有大房的六娘子,二房两位娘子待字闺中,尚未出嫁。”
雪存又问:“公府孝期是何时结束?”
灵鹭果真睁了大双眼:“今年年初!小娘子,国公府叫你回去,是想给你许配婚事!”
她真是个糊涂鬼,怎把这一茬给忘了?
公府因前任国公离世,全府上下守孝三年,三年间无任何嫁娶之事。如今孝期一过,余下几位女郎又皆到了宜嫁之年,婚事必要陆续安排上。
他们这般迫不及待接回小娘子,定是早替她筹划好去处了。
灵鹭心底那丝雀跃转瞬即逝,遂愁眉苦脸:“小娘子,长安谁人不知公府青黄不接,门庭渐冷?他们定是卖女求荣卖习惯了,眼下又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才虚情假意叫你回去。”
“可是高门世家子更愿娶五姓女,退而求其次的再尚宗室女,届时落到你身上的,能是什么好亲事……”
小娘子生得这么美,长安没一个人配娶她。
看她忧心,雪存莞尔笑了笑,安抚她:“你别担心,我绝不会吃一点亏,更不会被他们敲骨吸髓吃干抹净。”
“我想通了,娘身子不好,如今心愿,不过是想看我择良人出嫁,看瑜哥儿长大成人,我怎忍心违逆她的意愿?公府若还有良心,还记得阿爷这个儿子,愿替我寻一个品行端正的夫君,我就安安分分嫁过去。”
品行和门第不可兼得,雪存宁要前者。
“可若是——”雪存眸中闪过几缕锐气,“若他们想如从前对待那些庶女一般,将我也送去笼络腌臜权贵,我必不能叫他们如愿。”
雪存思及此处,“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立起身。
灵鹭侍奉惯了,手疾眼快,为她捧来大片吸水布巾裹身。一边裹,一边红着脸打量雪存,羞赧问道:“小娘子,白日你答应了夫人停掉生意,往后就不必女扮男装回洛阳了吧?”
说着,她又忍不住偏过目光,盯向雪存身前柔软,心底倒吸口凉气。女扮男装时需用十足的狠劲裹胸,偏偏自家小娘子这处又生得丰盈无比,每回都要吃不少苦头。
雪存迈出浴桶,面色柔和却坚定:“我手上的生意,绝不能停。”
灵鹭大惊:“可是你要住进公府,届时认祖归宗,就是正儿八经的高家七娘子。楚律规定,凡大小官员及其直系亲眷,一律不得经商,重则量刑呢。”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是最低下的,历朝历代当权者和百姓皆对商人深恶痛绝,故而实施过无数打压商人的政令。如今楚律更是严苛至极,官员连西市都不得随意进出,更别想经商。
雪存做的生意不一般,手甚至伸进了皇家,稍有不慎叫人发现了,她就玩完了。
便是想停,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不敢如实告诉元有容,以至于元有容这几年来,当她是在洛阳私下做些小本买卖。
雪存被灵鹭的天真可爱逗得发笑。
她边拿布巾绞头发,边耐心回复:“灵鹭,任何事物都比不得自己手上的真金白银,对别人而言,家世就是底气;可对我而言,钱才是。”
“想在权贵间立足,往后少不得四处结交打点,这些钱,你还指望公府主动给我们不成?”
等头发半干,雪存当即取来纸笔。笔尖吸足墨,她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列接一列翩若惊鸿的行书,顺便对灵鹭交代道:
“这封信明天一早就送去洛阳,我要留在家中侍奉母亲,你带够钱,多派几个人盯着公府外出的奴仆。无论用什么方法,打听一下我的婚事,哪怕是一点苗头也管用。”
“再另雇些人,将公府每房每人的喜好、经历和性情都打探个透彻,整理成册交给我,此事在祖母寿宴之前务必办妥。”
灵鹭一一记下。
她虽然心眼子少,心思也单纯,可但凡吩咐她办的事,一件也没出过差错,雪存很是放心。
……
几天后,高瑜返回学堂,白天他都不在家。
大楚只有年及十四岁的官宦子弟通过考试才能进入国子监,高瑜身份尴尬,加之年龄尚小,长久以来,一直将国子监视作心心念念的圣地。
如今他快要做回高家子,难免心中激动,更不敢懈怠课业,说什么也要抓紧一切时机多读些书。
家里只有母女二人,雪存手捧几日前高家送来的布料,迈进元有容的房门。
元有容不禁好奇:“梵婢,这些料子你再不拿去制衣,怕是赶不上你祖母寿辰了。”
雪存把衣料放在榻上,跪坐在元有容身前:“娘,我的已经选好了,瑜哥儿的我自有安排,用不上这些。”
元有容:“什么安排?”
雪存:“您把阿爷生前的衣物找出来,最好是他未离家时爱穿的。”
元有容脸色一变,心脏微微泛疼。许久,她才点头默许,笑中带泪看向这个女儿:“梵婢,你真的长大了。”
她明白雪存想做什么,她亦惊叹于这个女儿的巧思与城府。是呀,若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软弱无能,早就被人吃干净了。
可越见雪存早慧聪颖,她心中就越是自责。
雪存抱住她的双膝,缓缓贴向她:“娘,你且安心跟我们回公府一起住下,这个家万事都有我。”
“等我和瑜哥儿在公府站稳脚,我就挑一个如意郎君和他成亲,然后生一双漂亮的小外孙,你可一定要帮我带啊。”
元有容泪眼朦胧:“我的好梵婢,一言为定。”
……
一月后,兰陵坊高家的大门被人叩响。
高瑜的书院每逢半月休假一天,今日他刚好在家。
他没使唤院中仆妇,自己小跑着去开门。门一开,门外站着一英姿飒爽的劲装女子,高瑜欢喜道:
“云狐姐姐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