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别(四)
“大妹认为,祁泽和阿容可还般配?” 公子衍坐在次席上,突然发难。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一眼便叫人看出不怀好意。
“般配。”连城昭华迎上他的目光,嘴边扬起一个笑,手指按住衣袖,口中道。“自然是般配的。”
“那,便请大妹与太子殿下为新人祝酒。”公子衍却还不肯罢休。
连城君策气红了脸,想起身,却被连城昭华死死按住了肩。
她举起酒樽一饮而尽,扬声道:“昭华祝二位,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有滴泪坠入酒中,苦得人,连心都缩了起来。
连城容华怯怯地看了嫡姐一眼,忍不住往秦泽身后躲了躲,秦泽似安抚地抓住她的手,恰好避开了连城昭华的目光。
“孤也祝二位…白头偕老!”见姐姐都这么说了,连城君策不情不愿地学着她的动作,极尽敷衍地说了一句。
不过公子衍也不在意,轻轻笑了笑,拂手一招,乐师鼓起琴瑟,一队女酒来到席上翩然而舞。
“大妹,”公子衍忽又开口,“我近日得了一位门客,最善剑舞,不如让他来表演一番?”
“随你。”连城昭华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绷直了背。
于是他对身旁的人吩咐两句,立刻一个青衣游侠儿大步走向前,双手一揖:“某愿为公子效劳。”
公子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这舞剑仅有一人也是无趣,太子自幼修习剑术,不如请太子殿下为此人指点一二。”
他唇边笑意渐深。
无耻之尤!
连城昭华再也忍不住,她拍案而起,死死盯住公子衍。
堂堂齐国太子岂能让人如此折辱!何况,公子衍此举分明是想借这游侠儿的手杀了自己的弟弟!连城君策不过十三岁,哪里是这游侠儿的对手!
一旦上场,非死即伤。
“大妹可有什么不满?”见连城昭华不说话,公子衍便又道。
话音未落,周围执戟卫士齐齐上前一步。
连城昭华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内心汹涌的怒火:“你这门客剑术出众,倒让我想讨教讨教了。”
“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大妹如何是好?”公子衍也是一惊,不过转瞬,他眼里便充满戏谑。
想代替太子受死?公子衍想,那就先杀你好了。
“既是比试,又非死斗,些许小伤碍什么事。”连城昭华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她知道公子衍一定会答应的,比起策儿,他更想折辱的,是自己。
而他也一定觉得,今日,无论自己怎么拖延时间,他都能达到目的,那么即便浪费些时间,多些波折,那也无妨。
“既然大妹执意如此,左右,还不为国女奉剑?!”公子衍大笑,扬声吩咐道。
“阿姐…”连城君策拽住姐姐的衣袖。
“别怕。”连城昭华拉开他的手。“只要阿姐在,谁都别想伤到你,谁都不行。”
常陵望着主人,一脸忧色。
“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策儿。”连城昭华轻声道。
她握住剑,缓缓走到那游侠儿面前。
他向连城昭华行了一礼,眼中却全是轻蔑。连城昭华握着剑,神色漠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赢,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拖延时间。
很多年后,那日的情形,连城昭华已经记得不那么清楚,只是当手中剑被挑落,摔倒在地,看着剑尖刺向胸口的刹那,有个身影挡在她面前。而她居然还在遗憾,出手的那人那不是秦泽。
她知道,自己的妄念终于彻底了断。
右肩的伤口还在流着血,是方才躲闪不及的结果。
连城昭华很疼,疼得想流泪,她父侯还在世的时候,哪怕手上划破一道小口子,他也会心疼不已,对自己百般安慰。
而现在,即便是流泪,可还会有谁怜惜她?至亲的人已然不在,心慕的人另娶他人,她身边只有一个弟弟,保护他是连城昭华还能找到的,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
“站起来。我萧氏的儿女,即便是死,也要站着死!”男人冷声道。
“小舅舅…”连城昭华干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萧卿真是身手不凡哪,不过谁给你的权利打断比斗?!”公子衍冷声喝道。
他没有理会,只是上前挡住那游侠儿,来往几回合间将其击倒。连城昭华伏在地上,环视了四周一圈,将周围人的表情记在心上,这就是权力,让人为其生为其死的权力。
父侯在时,堂下众人争相逢迎她,为的是权力,而今公子衍大权在握,所以又有这许多人冷眼旁观,看她姐弟二人受辱,也不过是因着权力。
连城昭华轻轻地笑了起来,突然暴起抓住摔在地上的剑,她扑上去将其狠狠刺进了那游侠儿的胸膛。
鲜血沿着游侠儿的衣襟晕染开,溅了连城昭华满脸,她却笑了起来。
游侠儿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连城昭华却只是抓着剑一下又一下地刺进他的心口,直到他完全没了气息。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般举动惊呆了,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疯狂的场面。
可连城昭华心中并不是不害怕的,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这是第一个被她亲手杀死的人,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终有一日——她擡起手,剑尖指向公子衍。
公子衍沈下脸色,右手一挥,数队甲士蜂拥而进将她和连城君策团团围住。
“连城君衍,你敢谋害太子?!”连城昭华高声质问。
“大妹说的是什么话,分明是本公子的门客中混进刺客杀害了太子,本公子救护不及,心中甚痛啊!”公子衍轻易地颠倒黑白,冷笑道。
连城昭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你终于是装不下去了。”
公子衍冷哼一声:“我自是不需对死人客气的。”
“那你以为,今天赢的一定会是你吗?”连城昭华目光冷冽。
公子衍狰狞地笑着,图穷匕见:“不是我,难道还是你吗?众将士,还不送国女与太子上路?!”
就在此时——
“臣奉公子离之命,携两万虎贲军,贺容华国女大婚!”有人骑马强行闯进院中,高举着军令,身后跟着披挂整齐的军士。
“公子衍,如何?”连城昭华快意地笑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公子衍终于失却了冷静:“我竟忘了大妹与公子离关系亲近。可惜当日你即便跪了两个昼夜,也没能让父侯收回将他赶去边邑的命令。”
“你连自己亲妹妹的大婚都用来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无用功。”连城昭华毫不示弱地反击道。
“这一局,是我输了。只是未来如何却还未定局。太子策,也只是太子!”公子衍拂袖,命人退下。
*
“殿下,外间风大,您伤还未好,还是进殿中歇着吧。”常陵为站在门口的连城昭华系上狐裘。
秦泽与连城容华的婚宴上,连城昭华为了护住太子策迎战游侠儿,落下了一身的伤,到如今也未曾养好。
“常陵,十年了。”连城昭华望着院中那棵梧桐,出神地说。“自我与他种下这棵梧桐,已是十年 。”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秦泽。
“不过十年,树未长成,人心,却已变了。”连城昭华喃喃道。
“殿下…”常陵不忍。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同我结发白头的定会是他,同他死生契阔的,也只会是我。”连城昭华闭上了眼。
“可如今,他成了我妹妹的夫主…可就像他所说,他从没给过我任何承诺,是我,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殿下…”常陵又唤了一声,可她好像完全沈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但是这近十年相许相知,难道只是我一人的幻梦吗?常陵,父侯不在了,我不知道该告诉谁,谁又能为我做主?若是父侯还在,定然舍不得让我这般伤心,谁都不敢让我伤心…”
常陵尽力找着借口:“秦泽大人许是有苦衷的,殿下,您…”
连城昭华讽刺地笑了笑:“苦衷也好,无情也罢,他既成了连城容华的夫主,我们之间便只有这一种关系。”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常陵不该是她的倾诉对象,告诉她,不过是在宣扬自己的软弱。
连城昭华还记得,父侯曾告诉她,君王,永远不能在臣子面前显出软弱。连城家的人,流淌着上古最高贵的血脉,即便有一天王座崩塌,也会昂着头,迎接死亡。
“去唤人,将这棵梧桐伐了。”连城昭华擡头看着天空,吩咐道。
“殿下!”常陵听闻这话,大惊失色,立刻跪了下来,“您不要冲动啊!”
“你要违抗我的命令?”连城昭华转头看着她。
常陵垂下头,一言不发。
连城昭华气急反笑,常陵自幼跟随与她,比起别人,情分自是不同寻常的,她不愿为了这等事情责罚于常陵。
“好,我自己伐了它!”连城昭华走进殿中,擡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青铜剑,大步向那棵梧桐走去。
常陵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目光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