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别(六)
残阳古道,几声寒鸦,倦鸟回巢,暮色沈沈。
连城昭华被常陵扶着下了马车,向着面前那辆平凡无奇的马车郑重施了一礼:“昭华,恭迎褚相归国。”
“殿下亲迎,让臣不胜惶恐。”褚言下了马车,还施一礼。
连城昭华头一回这样仔细地打量他。一袭白衣,气质清雅。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因此显得有些病弱据说是多年前与白狄一役留下的旧疾所致。
“请褚相助我,肃清朝堂!”连城昭华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沈声道。
“殿下果真坦率,只是以你我交情,不觉冒昧么?”褚言听了她的话,失笑道。
连城昭华回答:“褚相心系齐国,而今我所求正是为了齐国,何须谈个人交情,又何来冒昧?”
褚言似漫不经心地道:“太子策与公子衍,谁当上国君,于我于齐国似乎没有太大区别,殿下觉得呢?”
“自是有区别的。策儿是太子,是正统。从古自今,凡事讲求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而公子衍先以宽和矫饰野心,得权后不择手段残害兄弟,其心可诛!这样的人怎配得上我齐国国君之位?”连城昭华沈声道。
褚言挑了挑眉:“太子策年纪尚小,心性也未可知。”
“昭华请褚相教导策儿,治理齐国。”连城昭华盯着他的眼,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的承诺,也是公子衍绝不能给出的权柄,他的野心如此大,容不下褚言。
最终,连城昭华听见他轻笑一声:“殿下有求,敢不从命。”
她没想到,褚言竟然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那是连城昭华记忆中与他第一次相见,此前她对他的印象,始终只停留在他人的言语中。
她在最好的年华,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那时候我他们之间只有权谋算计,步步为营。
那是她的夫君,她终究没在最合适的时候遇见他。
接下来的一年,无非是些权谋斗争,鲜血与杀戮笼罩在整个齐王宫上空。有褚言相助,公子衍的落败也不足为奇。
“公子衍谋权篡位,将他拿下!”
一切,终于结束了。连城昭华并不觉得多么快意,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一切,真的都结束了么?
这种虚幻感,终于在牢狱中看见公子衍时彻底消失。
“大妹是来瞧我的笑话罢。”公子衍披头散发,箕坐于地。
“兄妹一场,我自是要亲自送兄长你上路。”连城昭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公子衍笑了起来了“便是我死了,公子离也活不过来了!”
他知道,怎样才能激怒连城昭华。
果然,连城昭华失去了冷静,失控地抓住他的衣襟,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良久才冷笑道:“所以我现在要送你去黄泉陪他,我实在不忍心我的阿离这样孤孤单单地走。”
公子衍大笑:“可笑我那些兄弟,以为你只想要我的命,却不知道你要的,是我们所有人的命!”
“之前不过是为着不让他们站在你这一方同我捣乱,如今你都要死了,自然也该轮到他们了。害死阿离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连城昭华言语中全是血腥的杀气。
“连城昭华,若非褚言,你以为我会输给你么?!”公子衍不忿。
连城昭华直起身:“谁让他愿意助我呢?”
“呵——你以为当初拦下公子离求救的只有我们吗?若非王宫中有人相助,怎会如此顺利…”公子衍突然说道,同时,他唇边开始溢出乌血。
“你服了毒!”连城昭华看着他,质问道“你说的是谁?!”
“大妹…神通广大…何不自己去查…”他的头慢慢垂了下去。“你应该心知肚明…”
公子衍没了气息。
连城昭华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她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公子衍在挑拨离间。
开春,策儿继位,诸侯前来观礼。
连城昭华在台下看着,脸上是再温柔不过的笑。
那个她护在羽翼下的孩子正渐渐长大,他脸上虽还有几分稚气,却已显现出大人的轮廓。
我将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剑,为他扫平前路的所有障碍。连城昭华在心中默默许下誓言。
她闭上眼,耳边好像有许多道声音惨叫哭嚎。
“阿姐…”
我的弟弟将是最贤明的齐侯。
“连城昭华!我不过是没有帮公子离,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大妹,我错了,别杀我…”
“阿姐,我也是你的弟弟,你放过我吧…”
“连城昭华,你心肠这样狠毒,难怪秦泽不愿娶你!”
“连城昭华,你与褚言狼狈为奸,残害连城氏的血脉,你们不得好死!”
她睁开眼,却见到连城君策坐在自己面前。
“阿姐,停下来吧。”她的弟弟这样对她说。
“即便是为离兄长报仇,也足够了,我只剩下婴一个弟弟了。他才七岁,离兄长的死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
“策儿将他们都当做兄弟?”连城昭华温柔地擡手为他理好发冠,这几年身居高位,她一身气势凛然。“可对阿姐来说,只有你和离两个弟弟而已。”
“阿姐——”连城君策无奈。
他实在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还是说,就像传言中一样,她要的是连城氏血脉断绝,让褚言上位?
连城昭华并不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再同他讨论这个话题。站起身走出殿外,只留了连城君策一人在殿中。
“下雪了。”连城昭华擡起头,天空中飘着如柳絮一般的雪花,她擡手接住一片。
“天寒,殿下该多穿些。”有人走到她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
连城昭华回头看着他,轻笑道:“褚相如今可算是被我坏了名声。”
褚言替她拂去肩上雪花:“那殿下阖该以身相许才是。”
连城昭华看着他唇边那抹笑,不禁有些脸热,这世上怕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褚言的示好。她垂下头,庆幸自己脸上覆了面具。
连城昭华没有把褚言方才的话当真,有着一张面如修罗的脸,在秦泽背叛之后,她便对所谓爱情,失去了信心。
褚言见她逃避的姿态,轻笑一声,转了话题:“公子婴如今被君上带在身边,同吃同住,殿下可有决断?”
“我本想放过他,可惜他有一个被野心冲昏了头脑的母亲。”说起正事,连城昭华便没了方才的小女儿姿态。
褚言感慨一句:“那君上怕是要伤心了。”
“正好让他瞧瞧,自己护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连城昭华冷笑一声,“他也该长大了。”
她接住的那片雪在她掌心彻底融化。
“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一心护着的弟弟,他要杀了你!”连城昭华站在弟弟身边,强行按住他的肩膀,逼迫他面对这一切。
连城君策脸上还带着方才兵变时溅上的血污,他神色木然,慢慢走向那个被押解来的孩子。
“你们放开他。”
卫士看向连城昭华,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松开手。
连城君策俯下身,问那个孩子:“婴,为什么?兄长,对你不够好么?”
那孩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策儿,你还不肯面对现实吗?”连城昭华冷声道。
连城君策没有回头,平淡道:“阿姐,我要听婴说。”
那个一直沈默着的孩子猛地站起身,将自己的身体狠狠撞上卫士的长戟。他心口前盛开了一朵艳红的血花,眼睛却直直地看向连城昭华。
“婴——”连城君策被他的举动惊得呆住,鲜血溅了他一脸,连城君策保住抱住他倒下的身躯。
良久,如今的齐侯轻声开口:“阿姐,如今,你可满意了?”
连城昭华对上他赤红的双眼,不觉有些好笑:“你在怪我?”
“策,不敢。”连城君策低着头,言语顺从,姿态却很是抗拒。
连城昭华被他这副样子彻底惹怒,高声道:“你可曾想过,今日他若成事,你死了,他便是连城氏唯一的血脉,便是齐侯,我也奈何不了他!”
“可阿姐你明明能阻止这一切!”连城君策擡起头,与自己的姐姐对峙。
连城昭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她视若珍宝的弟弟,不能像对那些人一样待他。她最后道:“我为何要阻止,当日,可不曾有人帮一帮我的阿离!”
“到头来还是为了你的阿离,你可是要为他屠尽连城氏的血脉?既然如此,何不连我也一起杀了!”连城君策终于爆发了。
连城昭华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她曾一直回避的事实在这一刻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
随着他一日日的长大,她的弟弟已不再是只会乖乖躲在她身后的稚儿。
当她握着齐国至高无上的权柄时,他们就已经在背道而驰。
我错了吗?连城昭华问自己。
不,我不会错,我决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什么了。
连城君策话说出口,也有些后悔,这话简直是诛心之语。
他面上露出懊恼的神情,又唤了一句:“阿姐…”
“殿下,赵姬要见您。”是常陵的来报打破了姐弟之间凝滞的气氛。
赵姬是公子婴的生母。若是没有方才和连城君策的不愉,连城昭华原是不会见她。
但现在她实在不愿再待在这里同策儿僵持。
“去看看,她要说些什么。”她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