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别（八）
那之后连城昭华大病一场，整日迷迷糊糊。
“萧夫人过世了。”清醒的间隙，常陵在她耳边禀报。
“不是让人看着她吗…”连城昭华只觉得头疼欲裂。
“是君上前去探望她，将她带了出来，寺人们不敢违逆…萧夫人一出殿，便夺过卫士的长剑自尽了…且…”
连城昭华只觉眼前雾茫茫一片：“那就依礼葬了吧，算是，全了我们最后一点情分…”
常陵却没有回话，只低着头。
“怎么了？”连城昭华忍着头疼问道。
常陵犹豫着回答：“…萧夫人死前…对君上说了一些话…”
“什么？”连城昭华倚着枕慢慢坐起。
“小心你姐姐…”常陵眼中满是不忍。
她陪着连城昭华一路走过来，自然知道她的辛苦，可萧夫人这一死，君上与殿下之间的裂痕，便再也弥补不了了。她那一句话，简直是杀人诛心！
没人知道连城昭华当日为什么要将萧夫人幽禁宫中，萧夫人一句话，便叫人觉得，是连城昭华如传闻中一样起了夺权的心思，怎么也洗不清了。
“好…好！”连城昭华捂住嘴大声咳了起来，小心她？
连城昭华知道，她与自己的弟弟终于要走向对立，他不会再相信自己是一心为他好，更重要的是，她根本解释不清。
她总想着，策儿还小，想将他护在羽翼下，什么都不告诉他。
现在，即便她肯说了，他也不会再信。他绝不会相信自己了。
不愧是萧夫人，不愧是萧氏女！现在自己对连城君策来说，就是一个为了权力杀了他的兄弟还有姨母的恶人…
“给我将她，挫骨扬灰！我要她魂魄无依，不入轮回！”连城昭华声嘶力竭地吼着，她看见自己手中全是咳出的血，红得妖冶。
“殿下…”常陵变了脸色。
“去——”连城昭华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吼道。
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她闭上眼倒在了榻上，恍惚间只听到常陵和红袖惊慌的喊声。
再醒来，已是月馀后。常陵告诉她，是褚言请来汤谷的弟子救了她。
据传梦鹤仙人曾驾鹤云游世间，他有沟通鬼神之术，生死人，活白骨，后不知何故，隐居汤谷。褚言乃是隐士梦鹤仙人之徒，才能寻到汤谷之人。
连城昭华一口饮下红袖端来的汤药，侧头问常陵：“我病的这些时日，国中可有什么大事？”
“殿下身体尚未痊愈…”常陵劝道。
连城昭华打断她：“那便是有了。何事？”
常陵咬着唇不言语。
“红袖，你来说。”
红袖看了看常陵，又看看连城昭华，最终犹豫着道：“有朝臣为君上献了一名美人，君上十分喜爱，想封为王后，百官上谏，君上一怒之下罢朝…还…还建了鹿台供其玩乐…”
“褚言呢？他竟是听任策儿胡闹？！”连城昭华听完，震怒道。
红袖小心翼翼地回答：“褚相去为您寻医了啊…”
连城昭华抚着额头，她一定是被气糊涂了！
“扶我起来。我倒要瞧瞧，这迷住了策儿的美人有何等国色。”连城昭华强忍着不适，吩咐两个人为她更衣。
齐王宫，鹿台。
“美人儿，寡人抓住你了！”连城君策扯下眼上覆的黑纱，一擡头，脸上的喜悦却混入恐惧。
原来有一天，连他也会害怕我，连城昭华想。她该心痛的，可是这颗心却已经麻木了。
连城昭华看着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姐，你的病好了吗…”
连城昭华不知道自己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这就是她倾尽一切扶上君位的弟弟。在她病重的时候，他不曾来看过我一眼，反而修了鹿台寻欢作乐，彻夜欢饮。
连城昭华擡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可眼前这张脸却让她感觉到陌生，她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可能眼前的人，已经忘了那个说过要护着阿姐的自己，而她，也快记不得自己当初一心为他筹谋的心情了。
“君上，这是谁？”少女娇笑着迎上来。
“长兰，这是阿姐，快见过阿姐！”策儿拉住那少女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急急对连城昭华道。
“免了。”连城昭华冷声道。“她还不配。”
她打量着这个没有眼色的少女：眉如远山，眼波含情，一派弱不胜衣的风情。她竟然不知道，策儿欢喜的是这样的女子。
连城君策是她唯一的弟弟，也是齐国的君上，连城昭华不舍也不能罚他，但这少女却不一样。
“魅惑君上，恃宠而骄。”连城昭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常陵，赐她白绫三尺。”
常陵应了一声，立刻便有人捧着白绫进来，她手执白绫上前，旁边的寺人制住长兰。
“都给寡人住手！”连城君策厉声喝道，却没人理会他。
他只能转头看向连城昭华，乞求道：“阿姐，算我求你，放过长兰吧！是我胡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连城昭华没有看他。
“阿姐！我求你了！长兰，是我心悦的人！求求你放了她！”他上前抓住自己姐姐的衣袖。
连城昭华甩开他，呵斥道“看看你的样子！为了一个卑贱的婢子，你连作为齐侯的尊严也不要了吗？！”
“阿姐，你不能同心悦的人相守，便要连我心悦的人都夺去么？！”连城君策口不择言。
连城昭华擡手给了他一掌，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拿秦泽辜负了她说事？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会在他那样对我之后还留恋他？我连城昭华何时成了如此长情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君上，君上救我！”那名叫长兰的少女呼唤道。
连城君策冲上去想拉开常陵，却被一旁的寺人死死拖住。常陵手中用力，没多久，少女便就此没了气息。寺人放开策儿，他半跪着向前探了探那长兰的鼻息，最终颓然地垂下了头。
“阿姐，究竟谁才是齐国的君上？”他轻轻地问，仿佛是真的不解。
“若我是齐国的君上，为什么我连自己心悦的人都护不住？朝上百官不听我的诏令，宫中寺人也敢违抗于我，连市井之间，也只知道，齐国，是阿姐你和褚言当政！”
“阿姐，这究竟是你的齐国，还是寡人的齐国？！”他擡起头，连城昭华在他眼中看到了火焰。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既然如此，何必伤心。连城昭华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的脸已渐渐褪去稚气，双肩已是成年男子一样的宽厚，他已经是个大人，该担起自己的责任。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话？若没有我，你早就死在公子衍手中。”连城昭华强忍住眼泪，阳光从殿外射入，却照不亮幽暗的宫城，暖不了人心。“连城君策，你以为没有我，你还有命活到今天吗？”
她转身离开，告诉自己不能回头，为了策儿，也为了齐国。
我希望我的弟弟活着，我希望他成为最贤明的齐侯，所以我注定要失去他。我从前一心为他扫平前路障碍，却忘了幼虎只有离开母亲的怀抱才能拥有锋利的爪牙。如果没有阻碍，那就让我成为他的阻碍。
来年游春，连城昭华与褚言结伴同行，她在山巅之处，亲手采了一束兰草递给褚言：“君可知我意？”
褚言叹了口气：“何须如此。”
“今年第一场雪落下时，你便娶我，可好？”连城昭华最终还是选择执拗地将兰草递给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人的感情也成了可利用的筹码，连城昭华心内暗嘲。
“昭华，倘若今日权倾齐国不是我，是别人，你还会嫁么？”褚言这样问。
连城昭华擡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那么透彻，好像将自己那点卑劣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连城昭华的心缩了缩，甚至想收回手。
可褚言在她收回手之前他过兰草，对她说：“我会将虎符丶相印归于齐侯。”
对不起…
连城昭华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他说什么。她要嫁他，本就是抱着让他交出权柄的想法，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连城昭华扪心自问，自己喜欢褚言么？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的，可是在她心中，这一点微末的喜欢，实在太过浅薄。
连城昭华避开他的眼神：“那时你并非齐相，我也不做国女，你不是想周游天下吗？我陪你，无论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好。”褚言笑着回答她。
连城昭华与褚言大婚的前夜，连城君策来到自己姐姐的宫殿。
铜镜中映出连城昭华并不好看的容颜，她一直不明白，褚言为什么偏偏看上了自己。
“阿姐。”连城君策叫道。
连城昭华没有说话，只是拿着木梳慢慢梳理着长发。
连城君策便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他拿出一块玉佩，放到铜镜旁：“这是当年用过的旧物，如今给了你，只当是阿娘陪着你。”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直到他离开之后，连城昭华才拿起那枚玉佩，眼泪默默落下。
开春，齐国国女连城昭华十里红妆，嫁与齐相褚言，月馀，褚言辞官。
从此齐国，再没有一个权势滔天的丞相，市井之间，流传的，只有齐侯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