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别(九)
“秦相,听说我阿姐的车驾已入了都城。”正值壮年的齐侯侧首对身旁的人道。“一别三年,不知阿姐如今可好。”
“想是不大好的,数位医官进出,也未见有褚言好转的消息传出。”祁泽神色淡然。
“那秦相该高兴才是。你心中仿佛对我阿姐还未释怀,褚言一死,你不就如愿了?”连城君策笑言。
秦泽没有在意他话中淡淡的嘲讽,只道:“据说传闻中的汤谷有人前来救治褚言。”
齐侯摇头:“秦相尽管放心,褚言,必是活不了的。”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载着年少时的白子昀和霍沈戈驶入褚言府上。
“褚师兄……”还是个不过十三四岁少年的白子昀蹙着眉,面色难看。“你为何不早些寻我们来,若早些,你中的毒……”
褚言咳了两声:“我原以为是旧伤覆发,近来才方觉不对。阿昀,你告诉我,我如今还剩多少时日?”
“至多……不过十日……”白子昀转过头,眼眶发红。褚言是白子昀的大师兄,白子昀自小受他照拂,情分非同一般。
“阿昀,沈戈,我死后,即刻将我的尸体火化,昭华问起,便告诉她,这是汤谷的规矩……”褚言叮嘱道。
“汤谷没有这种狗屁规矩!”一直沈默不语的霍沈戈再也忍不下去,开口打断他。
“大师兄,你到死都还只想着那个女人,明明是她害了你,你还怕她知道你是中毒而亡要毁了自己的尸身!”霍沈戈红了眼眶。
褚言看着这个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沈戈,人总是会死的。我这一生,曾一言定人生死,也策马征战杀伐,更同心悦的人走过江河湖海,看遍云起云落。我大约是没有什么后悔的事,唯一遗憾的是,我答应她白首不离,终归是没有做到。沈戈,我不愿她伤心,就让她以为我是旧疾……”
“别说了。我答应你便是。”霍沈戈冷着脸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如何?”等在外面的连城昭华连忙问到道,眼神希冀。
霍沈戈冷哼一声,快步走开。
她将目光转向紧随其后走出的白子昀。
白子昀缓缓摇了摇头。
连城昭华没再说什么,她挺直了脊背慢慢走到榻边握住了褚言的手。
“你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她喃喃念着。
“昭华,我很开心。这些年能同你一起,我真的很欢喜。”褚言安抚地握住她的手。
“那便为了我活着,褚言,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了!”连城昭华哽咽着,“你说过要陪我到白头,你说过要陪我到白头……你若是不在,我便去黄泉陪你,生死不离!”
褚言眼神覆杂,良久,他才开口:“若你主动寻死,便叫我不入轮回,化作孤魂野鬼,游荡于天地之间,碧落黄泉,永生永世不得安息。”
连城昭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让我在没有你的世上独活?”
“我离开后,还会有别的人陪着你,会有别的人替我关心你,爱你…你再寻一个欢喜的人相守,只是不要是秦泽…他…不好…”褚言说着,又睡了过去。
这些日子,他常常如此。
室内一片静谧,连城昭华握着褚言的手,任泪一滴滴从脸上滑落。
“殿下,您真的不去送褚相最后一程吗?”
“他不想我陪着他,连尸首都要火化埋在汤谷,我又何必去送他。”连城昭华眼神悲切。
“常陵,你知道吗?他死前告诉我,若我主动寻死,便叫他不入轮回,化作孤魂野鬼,游荡于天地之间,碧落黄泉,永生永世不得安息…我不送他…他死了却不让我陪着他,我不送他…”连城昭华垂着头,双眼渐渐被泪模糊。
常陵咬着唇,眼中显出悲色:“殿下,就算婢子求您了,去吧!别让自己后悔。”
她俯身跪拜下去。
连城昭华流着泪看她。
“您未来寻不到汤谷的,殿下!”
连城昭华慌乱地起身,屋外是常陵早已备好的马匹,她翻身上马奔了出去。
一辆马车行在山间小道。
“沈戈,似乎是昭华公主…”白子昀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他手中抱着一个木匣。
霍沈戈没有答话,只是扬起了鞭子,他的侧脸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冷硬。
“褚言!褚言——”耳畔是呼啸的狂风,刮得人脸生疼。
不远处的马车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追了一路的连城昭华力竭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三四圈。她从地上爬起,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但马车还是渐渐消失在她眼前。她又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知道自己不可能赶上马车,无力地躺在山间。
“殿下!”急急赶来的常陵下马扶起她,眼眶泛红。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常陵,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世上,再没有我的褚言了…”
“对不起,殿下,对不起。”常陵抱着她轻声说,神色中夹杂着悲伤与愧疚。
同一个冬天,常陵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
常陵,你究竟做了什么非要以死谢罪?连城昭华看着她失去血色的脸,颤抖着手抚了抚,心中涌起一阵倦怠。
她身边的人终于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她。
对于连城昭华而言,褚言死后,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从前和褚言在一起,什么在她眼中都是鲜活的,现在她只觉得世界都是灰蒙蒙一片,她不过是因一番话困于世间的幽魂。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不愿再深究了,常陵,我给你留最后的体面。她这样想。
魔界,赤炎感觉到自己分出的那缕神魂回到了自己身上。他能为衣知雪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希望她能勘破自己的幻境。
要成上神,哪有那么容易,人世八苦,必须一一尝尽,最后,还必须要放下自己心中执念。
赤炎又想起了当日在狱中见到的斯何。
“天衍之术凶险异常,若是参不透,那她就会永远留在那场梦境中。只有掌握了天衍之术,阿雪才能摆脱天道的束缚,成就上神。”
“她是天道为了算计我和帝轩辕而出现的产物,可也是我的女儿,即便逆天而行,我也要她平平安安。”
赤炎听到自己说:“上神看得这样明白,什么都算到了,为什么还要赴死?”
斯何看着远处,神情寂寥,良久才轻轻道:“或许是累了。”
“或许是,我不愿再陪他了。”
人间。
褚言死后一年,齐侯晋伯围郑,国中兵力空虚,白狄大军压境,要求齐国割地八百里,并奉上褚言之妻于新王。
齐侯犹疑不定,割地八百里尚能取回来,可要是把连城昭华送去曾被褚言打得落花流水的白狄,他这个齐侯便算是彻底没了脸面。
最后,是连城昭华主动上书,请求出使白狄。
“阿姐…”齐侯有些愧疚地轻唤。“多谢。”
这是他第一回来褚言的府上,为了感谢自己的阿姐愿意献身于白狄来护住齐国百姓。
“用不着。我不是为你,是为了齐国。为了——我和褚言交到你手中的齐国。”她看向自己的弟弟,眼神却仿佛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谁能想到,他们曾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甚至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生命?这一对姐弟终于在命运的捉弄和人心的难测下,渐行渐远。
连城昭华知道,自己这一去难有善果。褚言当日大败白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白狄人的血,甚至俘虏了上一位白狄王,可想而知白狄对他定是恨之入骨。
如今褚言已经不在,白狄兵力强于齐国,便想找回当日丢掉的颜面,因此羞辱她方可一吐胸中恶气。
可对现在的连城昭华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用她一个人的命,换齐国许多人的命,不亏。可她总要让人知道,褚言的妻子不是谁都能欺辱的——即使他已经不在了。
白狄,夜晚,天幕中星子闪烁。
白狄人前来通传,让连城昭华前去见驾。她抱起一把古琴,随着卫士走进了白狄王的营帐。
白狄王的年纪已经不小,他是被褚言俘虏的上一任白狄王的儿子。白狄人茹毛饮血,都生得粗豪,坐在上首的白狄王也是满脸大胡子,未曾打理过。
这些白狄人都拿戏谑的目光打量着连城昭华,他们都在褚言手上吃过大亏,如今见齐国低头,他的夫人被迫来到白狄,心中都快意得很。
面对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连城昭华却很是安然,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白狄王看着她,开口道:“我听说褚言娶了一个貌如修罗的妻子,你是因为生得丑才戴上面具的?”
连城昭华回答:“是。”
“取下来让我瞧瞧。”白狄王满眼兴味。
连城昭华依言取下面具,苍白的脸现在人前,那道狰狞的疤痕叫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是丑啊!白狄人小声议论着,褚言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女人?果然是口味特殊。
白狄王也被她的脸吓了一跳,他皱着眉:“你还是把面具戴上吧!”
这么长的一道伤疤,就连他们白狄的姑娘都长得比她好看,褚言怎么偏偏看上了她?
看见连城昭华怀中古琴,他又道:“你既然带了琴来,便弹奏一曲好了。”
连城昭华应了一声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炉,点燃一块熏香放进香炉中。
白狄王皱着眉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回答道:“抚琴乃是风雅之事,不能洗漱净手,也该先熏香。”
真是麻烦,白狄王暗骂了一句,这些中原人,就是事多。
连城昭华却根本不管他怎么想,安然地盘腿坐下,手指抚上琴弦,琴音如同流水一样倾泻。
香炉中的轻烟缓缓升腾,香气充溢在整个营帐,连城昭华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