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
洛水宫和凌霄殿挨得很近，这是当日选择宫殿时，斯何存的私心，她总想离天君近一些。
衣知雪再次回到洛水宫门前，打开尘封的大门，入眼终究只是一片衰败荒芜。
衣知雪随意地坐在台阶上，环顾四周，每一处，都能让她回忆起斯何的存在。
喝着酒的；躺在床上假寐的；练习术法的…
衣知雪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杀天君了，上神最后的执念都是要护住他，那自己，就不可能违背她的愿望。
可衣知雪不是傻子，她跟随斯何那么多年，自问对她还有几分了解。
“天衍之术…”衣知雪轻声道，“上神，这便是你的算计啊。”
“可是这一回，我却不想如你算的那样做。”
“我真希望，你只是我的上神，而不是我母亲，天君也不是我父亲。”衣知雪说完，站起身，往殿外去。
从门口大椿树下又挖出一坛酒，衣知雪轻轻松松地提起沈重的酒坛，起身离开。
九重天，戮神台。
衣知雪拎着酒坛，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她席地坐了下来，揭开酒封，将一坛酒尽数倒在地上。
“上神，我来看您了。”她微垂着眸。“对不起，我回来得这样晚，还忘记了许多事，倒是闹出很多笑话。”
“若是可以，我真希望，您就是上神，我的父母死在神魔大战里，我们再没有别的关系。我真希望，自己是个孤儿...”
她轻轻地说着，戮神台周围没有别的人，风声呼啸，显得很是孤寂。
“阿雪！”赤炎出现在戮神台下，看她这样，眼中有几分忧心。
衣知雪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别过来。”
赤炎心中焦急，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与斯何的算计只差最后一步，只等他将手中斯何当日与他的灵光交给衣知雪融合，她就可以顺利晋升上神。
蓬莱山一见，赤炎看出衣知雪修为已到临界之处，便返身去了魔界，去自己封印在血月之地的灵光，没想到赶到九重天，遍寻不见斯何，算不出她在何处。
赤炎急出一身冷汗，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或许是去了戮神台。到了戮神台，看见这一幕，赤炎只觉得有什么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阿雪，你下来。”赤炎对她伸出手，“无论发生什么，还有我在，别做傻事！”
衣知雪痴痴地笑起来：“你？你有什么用？你不是天君走狗吗？哦，你现在叛了他。你有本事，当初怎么不救下我家上神！”
“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与我家上神谋划的什么，经历了这么多，我若再看不出一二，岂不是辜负了上神多年的教导。”
衣知雪神色淡淡：“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做这最后一位上神。我家上神最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再欢喜天君，也不会把自己的上神之位双手奉上给仙君长缨。”
“所以她打算的，是让我做这上神。上神和你什么都算到了，可我想问问你，你们要给我上神之位，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愿，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赤炎被她问得呼吸一窒。
“你们自以为为我好，却从来不问我，我想不想这样！”衣知雪笑得凄凉。
“这一回，我要自己做主。”
“天君，天君陛下！”衣知雪看着远处的凌霄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想做谁的女儿，我宁愿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我只想陪着上神，守着洛水宫，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肯让我实现？”
她含着泪按向自己的眉心。
赤炎顿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再不顾她的阻止，向着戮神台上跑去。
可是戮神台上，神仙妖魔都不能动用法力，就算赤炎已经是天魔，也不能例外，他只能一级一级地拾阶而上。十四级白玉阶，在平时看来并不长，此刻却成了隔开两人的天堑。
衣知雪在赤炎惊慌的目光中按住自己的眉心，生生将刻下的阵纹从额头上取出。
“不——”赤炎大声吼道，“阿雪，住手！”
可还是晚了。
衣知雪最后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她轻轻用力，便将指间的阵纹捏碎，刹那间只见天地变色。
衣知雪坐在戮神台上，从发尾向上，一寸一寸地化作雪白。
戮神台上，任何法诀都不起作用，即便赤炎百般算计，在此处也施展不开。他只能看着天雷降下，无情地打在衣知雪身上。
九极天雷加身，衣知雪白衣染血，那血液却和一样，是纯正的赤金色。她面上却带着微笑看着天际说：“他们的血脉，今日，我都还给他们！”
这一回，她终于能替自己做一回决定。
天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远处，他负手而立，神色漠然。
“我不欠你...”衣知雪看着他，喃喃说，“不欠你 ，你不是我父亲...”
我不要你做我的父亲！
她的身体开始在雷霆中崩坏，皮肤上出现金色的裂纹，她的身影渐渐变得虚幻。
足足八十一道天雷降下，戮神台上的乌云开始渐渐散去，阳光从天边洒落，照在衣知雪伤痕累累的身躯上。
“天晴了…”她微微笑了起来，伸出手，接住那一抹日光。
这一刻，赤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神魂碎裂，化作无数点星芒散开。
“不——”赤炎扑上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脑中一片混乱，突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拿出当日斯何予他的灵光。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那一点灵光放出。
灵光浮在空中，光芒笼住衣知雪散开的神魂，而后化为虚无。点点神魂聚成一束星光，随着风往洛水宫的方向飘去。
“阿雪，你会活着的...”赤炎自言自语道。
他慢慢站起身，在戮神台上，对上天君的目光：“陛下可曾有过后悔？”
天君没有说话。
“你亲手杀了世上最爱你的女子，现在，又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赤炎问，“这便是你的道么？”
“赤炎，你以为有魔君庇护，本君便奈何不了你么。”天君声音沈沈地问。
赤炎大笑道：“承天道意志，享万世孤独。陛下，从今以后，再没有那个斯何了！可惜，便是你放弃了她，这道心也圆满不了了！”
天君的脸色终于变了。
赤炎笑着，与他错身而过。
极西之地，巨大的扶桑树上安了一个鸟窝。作为原住民的金乌其实对强行和他们挤在一棵树上的家夥很不忿，但形势比人强，龙九幽修为高深，又给了他们兄弟不少好处，吃人嘴短，金乌们便默认让他在这里住下了。
龙九幽这个邻居也很省心，天天蹲在窝里孵蛋，没打扰过金乌们。
只是今日九重天上雷声隆隆，以龙九幽的眼力，自然看出那是九极雷劫。这天上地下，他知道会挨九极雷劫的，就只有一个衣知雪。
可是当日他与天君等人联手，已经帮她封印了血脉，除非她自己发了疯毁掉阵纹，否则不可能引来雷劫，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龙九幽也没打算挪窝去看看，他化作原形缠着一枚火红如玉的凤凰卵，他最着急的是孵了这么多年，凤扶摇还没出来。
说起来，他对洛水宫那对母女心中是有些怨愤的，若非为了他们，凤扶摇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样。
况且天地量劫将至，那枚天地灵光用来助凤扶摇涅盘，他们二人能否安然度过量劫，都还是个问题。
“嘿，老龙，还在孵蛋啊。”三只脚的金乌扇着翅膀，落到龙九幽为孵蛋筑的巢边。
他看了一眼龙九幽卷着的蛋，果然还是没孵出来。
龙九幽烦躁地摆了摆龙尾，没认出这是那只金乌，他们两个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不化形龙九幽根本认不出来谁是谁。
金乌好像根本没有察觉龙九幽的不耐烦，兴致勃勃地对他道：“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飞到九重天上看见了什么？”
不等龙九幽说话，他就自问自答：“是那个洛水神女，她在戮神台，受了九极雷劫，神魂俱灭了。”
金乌有些唏嘘：“那么漂亮一个美人儿呢，若是她活着，我真想认识认识她。”
龙九幽没说话，只是把火红的凤凰卵盘得更紧了些。
金乌没得到回应，也不觉得冷场，他并不认识衣知雪，说了这两句便将其抛在脑后，转了话题道：“你都孵了这么久，他怎么还没出来？难道是你们龙不适合孵凤凰？”
金乌热心道：“不如我帮你孵两天？”
龙九幽擡起龙首，一口龙涎喷向他，金乌跳着脚躲开，悻悻道：“罢了罢了，知道这是你宝贝！”
正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碎裂声响起，一龙一金乌都往凤凰卵看去，只见火红如玉的蛋壳上已经裂开了一条裂缝。
那条裂缝越来越大，终于，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儿顶着蛋壳探出头来。
他慢慢睁开黄豆大小的眼睛，一眼就看到身边的龙九幽。
龙九幽看着这个新生的小生命，眼神既伤痛又惊喜。
小鸡崽儿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喊了一句：“阿娘！”
龙九幽的脸绿了。
一旁的金乌听了这句话，用翅膀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一条龙生了一条凤凰，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小鸡崽儿看向他，突然又脆生生地叫了一句：“阿爹！”
龙九幽杀气满满的眼光移到金乌身上，金乌扑扇着翅膀，在龙九幽爆发之前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我下回再来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