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宴(三)
虞小枝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身上满是补丁,裸露出来的皮肤微微透着红肿。满目脆弱的甚至在和她对视后立马垂下头,手指紧紧扣着衣角。
“你?”虞小枝问。
她感觉到青纱后的慎平也在猜测她的目的,视线却被姑娘皮肤上的不正常吸引。
“我……想求你们……”
姑娘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虞小枝一时没听清,忙问道:“啊?”
姑娘咬着下唇,蒙住脸哭了起来。叫小枝慌了手脚,先是去安抚她,却发现她的皮肤烫得吓人。
“我刚才见少侠在医堂外评论的甚是有理,就想着……能不能求您帮我看看。”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医堂找医倌看?”这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忙暗自指责自己说这话,见眼前这人的打扮定是看不起病的,否则也不会当街随便拦一个看似懂些医术的。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歪头看了看师父的态度,慎平却没有过多的反应,连一个指示也没告诉她。
小枝拽了拽他袖子,“师父,要不你……”
谁知那慎平却依旧冷着脸,丢出来一句:“我不会医人的,别想着让我去看。”
冷冷的话音像是给了姑娘当场泼了一盆冷水,她哭声更大了,偶有过路人会侧目看两眼,但也仅此而已。
小枝扁扁嘴,忙拉过她叫她先不要哭了,又蹙眉看着师父,“那……”
“方才教你的,这不就有机会试试了。”慎平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
“啊?”她懵了。而后立马意识到:“你该不会让我去给她看吧?这万一再看坏了,这街上这么多人我可咋办!”
她不想再被抓到州衙去了啊!
慎平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死的吗?”
她便只好怯怯地伸出手,姑娘竟还有些羞,但身上实在疼的难受,她去试过几家医堂,但那些医倌看她没钱都直接把她赶出来了。
“肤色红的发烫,触及之处都有刺痛感……”她闭目半晌也未敢得出结论,慎平等的不耐烦了,提醒了一句:“温度。”
虞小枝立马恍然大悟,肯定的点了点头,“那定是得了暑热病,嗯……应该不会有错的。”
慎平掀开一边的眼皮,斜斜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额……”她又不敢确定了。
被握着胳膊的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心里微颤:合着你们俩拿我练手呢!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委身请求帮助,也没有埋怨的道理。
虞小枝转眼看见师父凌厉的眼神,咬咬牙,回想着刚才走访的那些医倌,一句一句回想着师父说过的话又轻抚了一次姑娘胳膊上的患处。
这一次她肯定的点点头。
缓缓开口道:“姑娘,你这是暑热,再加上你平日穿的衣服不透气,和你皮肤长期摩擦便会长这样的斑,又总是闷着,自然会看起来红肿异常。”
姑娘捏着粗布袖口掩嘴啜泣了几声:“那依少侠看来,小女这病能好吗?阿娘已经因我这病担惊受怕的整宿整宿睡不着了,我原是想着若是好不了,不若干脆就死了算了。”
她歪歪头,嘴唇有些发涩,连连安慰她,“不会的,这是种很常见的病。”
然后从身后的小包裹里取出一小罐药膏递给她。
“这是能缓解暑热的清凉膏,多抹抹,把这罐用完病就好了。不用多虑,也叫令堂不必哀伤。”她隔着青纱的脸对她微微一笑。
她微微侧目,看见慎平脸色颇是满意的,也没提出相左的意见,整个人顿时信心倍增。
姑娘惊诧地接过药膏,指尖接触到小枝温热的手指时竟害羞的颤抖了一下。
继而微微回握她的手,垂下头,双颊泛红微微念道:“多谢少侠相救,今日遇见少侠定是小女的福分,若不是你,我真真是要提心吊胆的又过一夜了。”
虞小枝看着她这副娇羞的样子微微蹙眉。
什么意思?
她抽抽嗒嗒,鼻子一吸一吸的望着她。此女面貌并不差,颇具小家碧玉之气,奈何衣饰简单衬托不出美貌。路过的人见了也频频回头。
“额……那既然姑娘没事,我们就先行一……”虞小枝感受到路人投来的视线后遮了遮帽檐,作揖后转头却发现慎平已经走出好多步了,她刚擡脚,听见身后的姑娘急促的说了些什么。
“少侠莫急,小女想感谢……啊!”那姑娘本想拦住她,手不自觉地往前一拽就抓住了她斗笠落下的纱,整个帽子被拽歪,掉在了地上。
虞小枝感觉到斗笠被拽掉,再者听见姑娘的惊呼后忙回头想抓住掉落的斗笠,却刚好撞进姑娘的眼里。
“你……你是女的?”她这声惊呼声音并不小,这一句倒恰好引来更多人注意。
虞小枝正欲用围巾掩住,奈何被姑娘牢牢抓住,逃也不是就那么暴露在众人眼前,围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她眉间不自觉染上几分厌烦。
“我又没说过我是男的,你自己会错意还怨得着我吗?”她不耐烦的说。
竟然真把她当成男的了,这条街原本就是繁华之处,现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可不妙。
那姑娘像是美梦破灭般,死死拽住她,原以为这是个俊朗秀气的少侠医生,像是被骗了一样质问虞小枝:“女子怎么可能懂医术?你莫不是个骗子吧,我还以为遇见好心少医了,没成想竟是个拿我打趣的!”
虞小枝本想走掉,听她这话就来气了,“我懂几分医术同我的性别有何要紧的吗?再者,在大街上拦住我们求助的又不是我。”
她从没遇见过这么好笑的人,说话的逻辑更是可笑,方才还对她感激涕零,现在知道她是女而非男子便立马换了幅嘴脸。
人心险恶啊。
“你丶你丶那你说我们何时有女医倌了。谁知道你刚才说的有几分可信?”
虞小枝气的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人什么逻辑?
她急于摆脱麻烦,蹙眉间隙却听见几道熟悉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
——“你瞧瞧,真不知道是何等乱民当街吵闹。”
这是个陌生的男声。
——“哎,我州倒真是要加严整顿整顿了,当街喧闹实在有违风气。”
虞小枝听见这句话猛地瞪大眼睛,整个脖子都僵硬了,而她在听到后面那句话后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你个老顽固谦虚什么,大儿子德才兼备,连那皇帝都得多看三分,也就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太过严苛。你说是吧,虞植。”
紧接着的便是一个颇具威严的笑声。
虞小枝理所当然的知道身后那是谁,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数着日子……
她怎么就忘了,梨酒和她说过今天他父亲和兄长会出门参加名门宴,这不是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可眼下也没法脱身,只盼着师父能来掩护她一下。
而另一边的慎平见虞小枝没跟上来,刚折回去便发现刚才那处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一旁还站了几个衣着华贵的人,正对眼前的局面谈笑着。
虞小枝极力扭过脸,试图遮掩,但这一举动在当下更显得奇怪,对面的姑娘猛地一扯,小枝一个踉跄,连方才一只手努力护着的围巾也掉落下去。
虞尚书和友人仅仅只当这是个市坊闹剧,何足挂齿?
但当他看见闹剧中仅有的两位角色中的那个熟悉的面孔时,笑意瞬时凝固,浑身气的发抖,但更多的是不解。
虞小枝毫无遮掩的脸就这么猛地暴露在人群之中那两个熟悉的面孔眼前。
“哎,这没想到还是两个女孩在惹事,你说说现如今这什么世道,姑娘没有个姑娘的样子。也是,要是每个姑娘都能有你小女儿一样温婉懂事也是难事啊!欸,说到这我还未曾见过你女儿,小枝,叫小枝对吧?”
虞尚书身旁设宴的友人随口一提,她听得真真切切,反而不敢看父亲现在的脸色,她知道那张脸现在定是极力憋着怒火又不得不在外强忍住的。
也是,尚书的女儿怎么会在市坊之间争吵大闹呢……
而她爹身旁挺立的虞植也微微诧异,无奈的打量着妹妹潦草的穿着,投去一个关切又失望的眼神。
“这药你拿回去,女医倌……真是可笑啊。”人群里隐约听见这样当作一个笑话讲出来的一句话。
虞植的反应是极快的,他察觉出父亲的窘迫,便打断了那位大人的话:“李大人,时辰不早了,宾客兴许也到了大半,不若我们先回去,免得叫来客指责失了礼数。”他恭恭敬敬地对侃侃而谈的大人说。
李大人点点头,虞尚书倒像是迫切的想离开一样,恨铁不成钢的望了那身处吵闹中心的女孩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虞小枝觉得她这回肯定完了。
小时候提出学医时便被父亲猛烈责备过,她那时不清楚为什么,后来长大了一点才明白。
原来在壁国,女子从医是不可言说的忌讳,叫外人听了去是要丢面子遭嘲笑的。
而她的父亲最是个要面子的人。
这下她当街惹出这一遭事,她爹方才定是觉得她丢了虞府的大人了。
“啧。”她轻轻吐出一个声调,其实她刚才那一个瞬间并未觉得有什么,对人群中的嘲讽也是充耳不闻。
她向来不会因为自己是个随时会被世人诟病的女医倌而自责愧疚什么。
只是……她满脑子都是回家后即将面临的如雨滴般的责罚和父亲那张失望的脸,以及……虞植。
待那个姑娘觉得再无话可说后就自行离开了,不多时人潮也散去了,长街恢覆了车水马龙的热闹。
虞小枝轻轻拾起掉在地上的青纱斗笠,看着眼前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站定的双脚,叹了口气,“师父,我可能……又有一阵子不能去您那修习了。”
慎平没有多说,张了张嘴,半晌只吐出一句: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