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宴(二)
回到慎平木屋,她终于忍不住了,写下竹筐疑惑地问他:“师父,这不就是个生了锈的破锅吗,值得花二十两银子去买吗?”
她憋了一路,一直想问,但每每刚一开口就被慎平的眼神堵回去了。
“什么生了锈的铁锅?”
老人冲她的方位扔了一块藻布,“擦干净。”
小枝呆楞楞地看着手中的布,又看了看一旁的锅具,虽说不理解,但还是听话的认认真真擦了几遍。
这时才看清它的本来面貌,原来这不是个形状奇特的锅,而是个炉子。整个壁也比寻常的厚上些许。
“这是……”
“前些日子让你读的那本书都白读了?”慎平斜睨了她一眼,质问道。
虞小枝眨眨眼,倏地想起来了,“啊!这该不会就是那个据说再难把握的药都能做出来的那个……岩炉吧。”
她几日前曾在书上的一个角落上看见过这样的一个介绍:壁国有一奇炉,由一种奇特的岩石打造而成。
因其对火焰极其敏感,但又像有灵气一样对许多草药所需火候都能调节的恰到好处,就连初学的学徒都能轻松上手而得名。
“不错。”慎平随口说。
“我记得书里有写一行奇怪的小字,说此物包容性极强,待开发用途还有甚多。这是何意,师父?”
他一向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世间事物亦黑亦白,所谓是药也是毒,正邪全在一念之间。”
虞小枝撇撇嘴,又开始说教了……
慎平却是把一包草药甩过去,凶狠的说:“唧唧歪歪什么,还不快练?你的时间很闲吗!”
“真是的……”
“还抱怨?”他挑眉,而后语气舒缓了些,继续对她说道:“得了,不是成天念着想去看诊吗?十日后我便带你上街逛逛去。你也来。”
说罢他就转身回了屋内,原先正耷拉着脑袋的虞小枝瞬间来了兴致,激动的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连连赞叹,“我怎么能有个这么善解人意还牛的要命的师父啊!真的上下几百辈子都……”
慎平哭笑不得,脸被这些个夸赞的话涨的发红,嘴里无休止的念叨着:“这不知羞的野丫头……哎呦,我倒了几辈子霉收了这么个徒弟啊。”
她把书放回木屋的格子里,看着师父对着新买回来的炉子摩拳擦掌的样子暗自窃笑,平日还说她像是恨不得泡在药罐子里一样,眼下爱不释手的是谁?
“那我先回城里了,师父?”
慎平仔仔细细端详着,竟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少女无奈一笑,扬了扬袖子坦然离去。
虞小枝从不敢把医书带回家,头一次杨缨给她寻回医书时,她把它们夹在诗文里带回来。后来便被发现了,挨了虞尚书好一顿骂。
然后她才把树藏在几乎从无人踏足的晚墨山里,现在有了另一处庇护所,放在慎平小屋更心安,还能避免风雪。
归家面对府里更为清冷的场面见怪不怪。前些日子西部蝗灾,朝堂已郁结多日,她父亲自然变得比往常更加忙碌,自上次去京后已多日未归家,也不知要到何时。
哥哥虞植成日公务傍身,忙的焦头烂额,成日不着家,要么就是在自己的北院书房成宿的呆着。
自从南疆调回后虞植也是朝廷里皇帝眼前的红人,只在霖州任职也被蕓蕓口舌暗自喟叹惜才,也不知何缘故不把他调去京城。
“小姐,大人惦念着你近些时日脸色不好,让教画画的夫子暂时先不用来了。”
梨酒迎上来,笑吟吟地又说:“小姐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日了。”
小枝垂眸,而后微微笑起来,揉揉梨酒毛乎乎的脑袋,“嗯”了一声就回房间了。
梨酒伏在她的帘子外,见四下无人后轻声向内开口:“小姐,过些天大人就回来了,你若是再溜出去可要小心些。”
她没太在意,平日父亲不忙的时候她不也常常溜出去?
现在只是夜晚出去的次数少了些,何故在意,若论偷溜,她可算老手。
“放心放心。”
梨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那你一定要伪装严实些啊,听说过几日霖州城里有位有名望的大人家要办宴席,料想咱们大人和公子也会前往的。小姐你……”
宴席?怎么成日都有宴席啊。
她侧目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师父,我们真的有必要伪装成这样吗?”
虞小枝嘴角抽搐着扯着自己宽大的衣襟,灰褐色的布料十分沈重,再加上头顶宽大的同色斗笠和青纱,把她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
虽说这样子在鱼龙混杂的霖州城大街上并不多引人注目,倒也算特立独行……
“有道是:医者来去无影,你这还是我连夜赶制出来的呢,怎么还怨天尤人的。”慎平不满的瞥了她一眼,一老一小的打扮别无二致。
“你做的啊?!”虞小枝惊叹。
他疑惑的甩去一个眼神。
“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她默默腹诽道。
二人行至某条人群熙攘的街道,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行至一处较狭小但仍能看出是个医堂的门,门敞开着,站在门外便能看见里面的状态——依稀的几个医倌坐在会诊床沿,床上的病人露出一截胳膊,表情或喜或忧。
而还有几个在排队等候看病的人逐渐要排出门外。
“你看,那个人捂着肩膀,你觉得是何病?”他这一声拉回她的思绪,视线随着他的声音向那个人望去。
虞小枝不假思索地说:“捂着肩膀的话定是肩或是胳膊疼啊。”
慎平摇摇头,隔着青纱指道:“这人虽然捂着左肩,可实际上发病患处应是腰部。这是他的老病了。”
他在虞小枝疑惑的视线下指去,“你看他的腰,即使稳稳站着也是歪的,定是长期搬运重物了,你不能只看表象。”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观察了几下,待那人接受医倌看诊时果然开出的是治腰的方子。
“走吧。”
下一家是个城里有名的大医堂,光是看着气势恢宏的门匾就能觉出,那应是个医倌世家的医堂,里面的小厮都比方才那家多了不知几倍,坐堂的大医倌顺着长长的黑色胡须对面前的病人态度冷漠,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师父,你瞧那像什么样子,那看诊的医倌连看都不好好看,又怎么能治好呢?”她义愤填膺的说。
慎平半晌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画面,而后突然吐出一句:“他只根据一个脉搏就能感受到病症所在,不愧是传家的大馆。记住了,脑子里有时时有思量是极要紧的。”
说罢,他对着堂内赞许的颔首。
她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跟上慎平的脚步。
再走过去人就少了些,他们一路走过了不少医堂,面对着各色各样的看诊方式和各式各样的病患。
虞小枝恍然大悟,和她以往的看诊经历比,自己纯粹是不入流的功夫啊。
前面不远处是另一家城里的大医堂,她本以为那是下一家目的地,可慎平却在一处小馆前驻足。
“怎么了师父。”
慎平定定地看着这家小铺,这里外表平平无奇,显然不若前面那家气派,人虽是不少,但也称不上多。
“你看那个人看诊的姿势。”
虞小枝闻声望去,不大的屋内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看见一个医倌闭目对着面前的病人。
旁边的小炉里燃着一段香,她顺风闻了闻却未有半分气味。
片刻后那个医倌看了看病人所说的患处,云淡风轻的抓出一味药当场治疗他,没想到方才还咳嗽不止的妇人喝下汤药后竟立马见效不咳了。
虞小枝觉得奇怪,怎么这也是个闭着眼睛就能察觉出病症的?
“你一定觉得奇怪,那燃着的香是有些医堂特有的,能净化空气中的杂香,让旧疾更明显的被察觉到。妇人爱用胭脂香膏,这些往往会干扰医倌的鼻子。”
“可是病状是看得见闻不着的东西,怎么能光靠鼻子闻就能诊断出来?”
“那可不是闻不着,之所以说旧疾,曾经的用药气息即使再微弱也是能闻见的。当然,既然借助了外物诊断,这里的医倌也不过尔尔。”慎平闭目摇摇头,接着往前走。
“站住!”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住她们师徒二人,她回过头一看竟是方才那家小医堂的小杂役。
那人着粗布衫,手上还握着一杆扫把,眉头皱在一起不满的看着她,说:“你们哪来的?瞧你们半天了,一直在门外晃悠就是不进来,看你们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吧?莫不是打算来偷东西的吧?”
她瞪圆了眼睛,无语的望着那个小杂役,刚要辩解却不想事情闹大,正要上前解释,一边的慎平却拉住她。
“不不,我们只是路过而已,瞧着这医倌稀罕就看了几眼……”顺势扯了扯虞小枝的袖子,给她一个眼神的暗示。
她立马会意,这老头该不会想……
“不,您别往下说了,我只是刚才扭到脚,爷爷才让着我在这馆外歇歇,我们只是……没有钱。”说罢她还作势抽泣了两下。
兴许是听她这声音是个女孩,想着也不会生出什么是非,又或许是看他们这身衣裳斗笠实在是破破烂烂,嫌弃的打量了几下子倒也没再难为他们,挥挥手放他们走了。
虞小枝这才转身,顺势翻了个白眼,“师父,你说你自己演就是了,还非得拉上我……”
慎平也抽抽嘴角:“这衣服真有那么烂吗?”
她没作声,便是最好的回应。
再折回去时,天已经降至黄昏,走在来路上明显觉着长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马车一如往常的多,但很奇怪的是今日平白多了些看起来更为奢华的车。
想来应是因为一月馀以后的那集会了。
壁国原本每年都有的元宵灯会和春始的春市都因为国丧取消了,恰巧七月的乞巧灯会也十分隆重,干脆直接把三会合而为一。
许多商贩小摊都期待着这次的灯会,想来今年的乞巧灯会应将会比往年更加热闹了。
“这么早就开始筹备了啊……”虞小枝喃喃道。
人潮涌动时,忽然一阵她觉得衣角被扯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过头。
眼前的是个穿着打满了补丁衣服的女人,她浑身上下被浓重的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擡眸看着虞小枝,撞上她疑惑的眼神后怯怯地说:
“请问你能救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