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宴(七)
待星火落尽,烟景寥落,人群才稀稀疏疏散去,大街上再次恢覆到之前熙攘的状态,但这场烟火的确永远留在了每一个霖州人的心里。
“接下来还想去哪?”河岸边的少年将视线轻轻挪回她身上问道。
虞小枝歪头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至此,她已经觉得今日之行不负这场灯会,若是再问有何所愿,也只剩下孔明灯上的愿望。
恰时,虞小枝透过河水看见了她们两人在水中的倒影,河岸边延伸出来的垂柳随着夏日和煦的微风在河面上轻轻摇动着。
不知从何处溅落一块精小的鹅卵石,搅乱了一池清水,也将他们的倒影融为一片。
惊扰间,有一样细小的东西从她腰迹掉落在柔软的草坪上。
她们双双垂眸,虞小枝轻轻捡起,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的木签,顶端的桃花在这一瞬间如雷灌顶地激起了祁怀晏尘封已久的记忆。
倏地,他拉起她的手,冲她扬起一个最灿烂的笑,话也不说就拉着她往一个方向跑去。
“你丶你要带我去哪啊?”她茫然地任由他拉着,穿梭在霖州的大街小巷。
头顶的各色的花灯将他们的脸泛的鲜明可人,越过无数摊贩,最终在霖州城边缘寺庙前方的摊位停下脚。
她急促的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弯下腰撑着膝盖,侧目对他说:“你丶你是打了鸡血吗,跑步都无需歇歇气的?”
话音刚落,摊位里侧传来一阵声音:“小情侣不抽签莫要来我这晃荡,拦了我的生意,真是!”
虞小枝注意力被这声音吸引,顺着望去便看见一个懒洋洋躺在竹藤椅上的老头,手里晃着一把用许多巨大羽毛扎成的折扇。
老头没有睁眼,慢悠悠地摇晃着扇子再度开口:“还不走啊,不走便来抽支签吧。”
这句熟悉的话音勾起虞小枝许久以前的记忆,她后退一步,敛了敛神色打量了一下这个摊位。
一只巨大的长桌,一个很粗的木罐,里面密密麻麻几千支木签。
“啊!您是……您该不会是去年春市那个卖福缘结的怪老伯吧!”她惊呼出声。
老头掀起眼皮,瞄了站在摊位前的两人,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可是我记得您这地方去年不是还人山人海的,今年怎么都没人了呢……”
犹记得去年春市那天,她去时罐子里的签剩的都不多。可今日天色也不早,这摊位旁边却无一人驻足,罐子里的签仍是十分多的。
“能恰巧抽中两支同签的人至今还未有之,世人都道老夫是骗子,可孰真孰假犹未可知啊。”他故作高深莫测般说道。
虞小枝听闻,拿出手中的签仔仔细细端详片刻,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着祁怀晏毫不意外的脸,“你知道?怎么会带我来这?”
祁怀晏神秘地对她眨眨眼,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和她手中无二的签。
虞小枝在他拿出木签的一瞬间,透过半明半晦的灯光,看见他那支签顶端的图案,神色不由得转为惊奇。
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支,木头成色是相似的,而顶端的花纹又……
“不会吧……”她微微蹙眉,一把抓过他的那支签,两只木签挨在一起,并肩被长桌上摆着的那只烛火照耀着。
“怎么会……”
两株桃花,迤逦清逸,是相同的花色,又是相携着的更加精美的纹理。
这一幕刚巧被老板看见了,他随意的一瞥立马转为惊色,一下子从藤椅上坐起,连从不离手的扇子都抛在地上了。
他拿过姑娘手中的两只签,放在灯下仔仔细细地望着,然后面色一沈,看着他们俩,好像想起了曾经的一些往事。
“我记得你,那个抽中桃花的姑娘。”
他神情严肃,方才他没注意,现下仔细看清了姑娘的脸,断定道。
“你们今年倒不像当时掏完碳一般……”他不露声色的往两人身上扫了一眼。
半晌后摇摇头,再擡头时,眼神清明了许多。
背后是空明无人的寺庙,眼前这条街不过人群十数而已。
而正在虞小枝和祁怀晏双双不解时,那人忽然大笑起来,这倒让他们心中的想法更为笃定,嘴角都不自觉地抽了抽。
“我记得去年春市同你讲过,若是在我这里抽到同花的两人在次年携手到我这摊位,老夫定有重赏。你们可还记得?”
她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她当时并没在意。
谁也想不到这种小概率事情真的会发生。
可它偏偏发生了。
只见老头纵身走进身后的寺庙,消失在没有被庙里红色灯笼照到的地方。
“你怎么想到带我来这?”虞小枝问。
他毫无顾虑地一笑,“突然想到了,就来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是……”
姑娘双颊不自觉泛上一抹微红。
祁怀晏笑而不语。
去年,祁怀晏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她,只是彼时她并不认得他。
那时节,他还只敢在远处遥遥望着光芒四溢的姑娘,他怕自己会吓着她。
也怕……自己做的事让她讨厌。
虽说是他当时是躲在房顶上看见的,可任是他也没想到两人抽中的竟真是同花。
直到后来,那个平淡的午后,他偶然见她织围巾那日。
那天阳光正好,他就那么透过澄澈的日光看见了木柜上那支毫不起眼的木签,上面偏偏和他寨子里放着的签是同样的桃花……
“来了来了!”
老头高昂的叫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怀里抱着一个还沾有泥土的陈旧木箱,连边缘处都有些开裂的迹象。
一双带着茧的手艰难的打开这个盒子,看得出是许久未被人问津了。
破败的木盒里却静静躺着一枚精致异常的盒子,紫檀木的,每一处纹理都精致的恰到好处,而上面还用极精妙的工艺雕了一盒的描金花纹,能叫每个看见的人都为之惊叹。
虞小枝也不例外,她家有大大小小无数盒子,却从没见过这么特别的。
老头瞧见他们的神色满意地一笑,老手拿出里面的小盒,对着二人轻轻打开,“这便是了。”
小心翼翼存放着的只是一根绳结,看起来像是手工编织的。
若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便只有颜色了。像红,却又不似红那么鲜艳,变幻一个角度甚至会看成是银色。
“一根绳子?”祁怀晏微微皱眉,不解。
老头脸色一沈,反驳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绳子。我这摊名叫福缘结,却是抽签的,是为什么?因为真正的福缘结只有一只,便是这一根。福源难得,正如这根绳结唯有千万支签里抽中同花的两人才能得到。若你变幻不同角度看见的又是不一样的颜色,缘分很奇妙的。”
虞小枝嘴角一瞥,还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一根绳结,那结又不是什么难编的东西。
“我看你们二人这般要好,莫不是已经……”老人欲将木盒交给他们,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嘴上忍不住打趣。
祁怀晏红了脸,忙接过木盒。
虞小枝忙解释道:“没有,我们什么也不是。”
她淡淡一笑,耳根却红的像要滴出血来,面子上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
听到她这话的祁怀晏眸光原是有几分黯淡,却在无意中瞥见她发红的耳根后扬起一抹笑。
笑得……很灿烂。
直至夜深,街上的人依然未见少,可她却得回府了。
若是再晚些,她院里的人归来见她不在难免要惊慌,若是惹出动静被她父亲听见可就不是单纯的禁闭那么简单了。
须臾,
虞小枝静静倚靠在窗边,看着祁怀晏消失的方向怔住。
或许是一切发生的快的惊人,又或许是她沈浸在今晚的奇遇里难以自抑。
适才,那个福缘结摊位的老伯拿出那只紫檀木盒子时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也有这样的两个人在我这摊位抽中两根一样的签,那时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俩人抽中的是鸳鸯。不过他们当时就是携手来抽的,本就是想来玩玩,没想到偏抽中了。这件事粗略算来也已过了十五年有馀了。”
虞小枝当时怔住了,静静等待着着后文。
“那年岁他们还是两个小娃娃,衣着不菲,想来应该是来霖州游玩的哪家公子哥罢,我这小摊也是第一次有富家公子来光顾。”
“他们在我这编了一根绳结,正是你们手里拿的这根。又相携着埋在这庙里,等待有朝一日成婚了能再来把他们挖出来,当作见证。且说若是十五年还没来,就把它送给下一对有缘人。”
“那后来呢?”
“后来啊,他们确实成婚了,我却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来挖这根绳,身不由己罢!”
老人极是悲悯,“十五年之期已到,它理应不该在庙里沈睡。也正因为沈睡了十五年的时光,才能叫福缘结啊……”
“希望你们两个……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少女望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树叶,老伯的话仍历历在目,她却品不出故事里的两人究竟是谁。
“小姐!”兴许是太过入迷,就连梨酒游玩归来匆匆的脚步声也没有留意,被这一声清脆吓了一跳。
“小姐我同你说,今年灯会真是妙极了!比咱们来霖州之前的任何一次灯会都好上许多呢。尤其是那场烟火,五颜六色的把我们头顶上的天儿都照亮了呢!不过奇怪的是并未听说会有花火。还有那些戴面具的人啊,个个新奇极了!”
梨酒果真还是个小姑娘,游玩一趟便是滔滔不绝地朝她分享有趣的见闻。
却见虞小枝孤身倚靠在窗边时立马停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缓下声色道:“抱歉小姐……我太激动了,可这么好玩的景你却没有见到……”
说着说着她愧疚的垂下头,手指抠了抠衣角,满心指责自己。
原是以为小枝会失落一会,没成想等来的却是面前一阵轻快的笑。
“真的很美呢,我都看到啦。”她站在梨酒面前,笑弯了眼。
梨酒擡眸便是这样的,她觉得今夜的虞小枝站在窗边似乎与往常……不,与前些日子的她完全不同。
她站在月光投来之处,整个人好似沾染了些光芒,笑得轻松又……幸福。
她无端的想起师父曾经无意间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是由许多记忆深刻的瞬间组成的。”
所以你不要太难过,和某人共同描绘下的瞬间是良药,容你在今后很多孤独的时刻里反覆回味,直到执笔写下更新的瞬间。
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
——花灯夜游记
虞小枝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句地写下这些话来,放下毛笔那一刻,她便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多么难堪。
无故觅来一根绳结又有何不好。
可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她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当下她还会写下这些文字吗?
简单归纳一下:
十五年前的一对富贵小情侣偶然来到霖州老伯摊前,觉得好玩抽签结果抽中同花。也是老伯摊子上出的第一对。为做纪念就让俩人一块编一根绳,也就是后来的福缘结。
约好成亲一起来取走,若是十五年后还没来就把它送给下一对抽中同花的有缘人。
结果后来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没来取。过了十五年,祁怀晏和虞小枝是第二对抽中同花签的,就送给她们啦。